第一卷·第四章（六）

“是谁在呼叫舰队？”战略讨论会议上的象牙塔法师柯兰的影像出现在了通讯器的上空，他身披一件灰色的大衣，蓄着络腮白胡，左眼上的魔导工学准焦镜反射着淡淡的红光。“普莱德镇海岸防卫舰队旗舰自由号正在接收通讯。”

“柯兰！这里是米米恩！我们遭遇了非常强大的克拉肯海怪！骑士团舰队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你们之前的作战计划取消，立即返航！我重复一次，立即返航！”

柯兰的影像低着头，像是在查看着什么一般，接着，他抬起头来微笑着看向米米恩：“战场状况已确认，我们在你的舰队西南方的浓雾区里，头儿。”

“……头儿？”米米恩皱紧了眉头，“不，你们现在立即返航！骑士团的战舰已经损失了百分之十五，你们迅速返航准备接应能逃出来的其他舰船！”

“别紧张，头儿。”柯兰抬起左臂，看着自己的腕表。

“自由号母舰，火力投送准备。”他就像是完全没有听到米米恩的指令一般，悠哉地吸了一口嘴上叼着的烟斗：“敌对目标坐标确认……投送路径净空确认……”

“柯兰！你在干什么！撤退！你听到了吗！撤退！”米米恩歇斯底里地喊道。

她确信这个人类一定是疯了，要么就是这个该死的奇怪通讯装置出了什么诡异的问题。自己耗尽了全身的魔法，骑士团损失了三十多艘战舰都无法击败的巨怪，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个距离内被任何已知的武器杀死——

人类的这种奇怪的自信自己是见过很多次的，但是无一例外的，这种来源于愚蠢和愚昧的“自信”都会直接地导致这些短命的人类个体的灭亡。

实质上而言，米米恩并不真的在意一个人类或者一船人类的死活——这并不是因为自己冷血或者缺乏同情心，只是他们死得太快了，对于一个精灵来说，人类的消亡速度几乎与树上的梨花无异，以至于她还没有为一代人类的死亡哀悼完，这一代人的重孙辈就已经开始死去了；因此，几个人类的死亡，正如之前所说的，并不值得米米恩在意。但如果象牙塔的海军也覆灭了，整个入侵计划就会在一开始遭遇几乎终结性的打击。

不管怎么说，当初毕竟是精灵长老院在自己的决议之下通过了出资雇佣象牙塔佣兵，联合骑士团打击迷雾海域魔族的行动指令，如果此时整个行动就这样失败了，无论是对于大到整个世界的存亡和光明的最终胜利，还是小到自己在面对长老院审议时的辩护，都将是一个无比沉重的压力——

也就是说，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让一个须臾之后就将逝去的生物毁掉整个世界的光明前景，“人类！立即撤退！它已经受了重伤，如果你们接应骑士团撤退我们还可以重新发动攻击！单凭你们是无法——”

“火力投送，听我口令，三——二——”柯兰又吸了一口烟斗，“一，投送。”

“你疯了吗柯兰！撤——”柯兰的话音刚落，他的影像便从通讯器上消失了。米米恩瞪着眼睛望着通讯器上方消散的影像，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的胸口像是被放进了一团雪一般地一阵瑟缩，在这个距离上，以象牙塔如沙哈所言的“六艘配备着一般火力的战船”的海军实力，甚至都无法保证火力的命中。如果象牙塔的火力落在了本来就遭到海怪缓缓追击的骑士团身上，这毫无疑问会给骑士团的撤离造成更——

霎然，一束紫红色的魔能闪电从舰队南侧的空中像一颗流星一般以超出了米米恩所了解的魔能运动的速度轰击了海怪——正正好好地砸在了海怪的头上。

非但是米米恩和圣骑士王的影像，即便是海怪本身都似乎是完全没有反应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一样地僵在了原地。紧接着，另两发攻击随之到来，几乎是落在第一发攻击的同一个位置上，给海怪的头部留下一个不断冒着紫色闪电的深坑。

在三发攻击之后，柯兰的影像重新出现在了通讯器的上方。

“开火导致的通讯中断，抱歉了我的甜心。”柯兰的影像从嘴里取下烟斗，耸了耸肩。

米米恩仍然没有意识到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绝对不是“一般火力”的战船能发动的攻击，无论是从射程，准确性还是——尤其是——火力上说，这都远远超出了精灵任何一个远程魔法武器的攻击能力。

“刚刚的三发攻击……”米米恩坚信这是来自于一个第三方的火力支援，无论如何，作为一个研究机构的象牙塔不可能拥有这么强大的武器，“人类，你看清它们来自于哪里了吗？”

“这是在说啥啊，头儿？”柯兰的影像一边低着头查看着什么东西，一边心不在焉地答道，“那三枪是我放的啊，之前不是说好了吗？舰船海战你们来，遇上什么奇怪的大家伙就交给我们？”

米米恩再次回头确认海怪的状况，它死了一般地浮在海面上，任凭骑士团的船只纷纷远去而毫无反应。

“这种火力……”她咬着自己的下唇，暗自想到：“已经完全超出了精灵海军的耐受能力……沙哈究竟是怎么考虑的，竟然为精灵以外的势力创造出来如此巨大的毁灭能力……”

“头儿，你还在吗？”柯兰的声音再次从通讯器里传来，“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小美人儿？”

米米恩死死地盯着海上漂浮的克拉肯海怪，精灵军队的作战向来是靠着默契的配合和强大的魔法攻击以打击目标的，且在精灵最强大的法师之中，客观而言，自己的魔法攻击能力是处在绝对的第一梯队水平上的；

刚刚自己对海怪的两次攻击中，第一发凛霜灭绝曾经在艾隆索斯海湾全歼了黑精灵的奇袭舰队，第二发极光冲击曾经一击就破坏了妄图吸取世界树精华的上古巨龙毒龙什涅夫肯的头颅；而在刚才，本来自己就已经倾尽全力发动了攻击，打光了自己的全部魔力才勉强对海怪造成了一个算不上致命伤的重度伤害。

但象牙塔的舰队的攻击——尽管米米恩很想认为是自己和骑士团先前的攻击对海怪造成的伤害才使得象牙塔武器的攻击更加准确而且致命，但她的经验和直觉都纷纷告诉着她：事情并不是这样——如果象牙塔的舰队在一开始就进入战场发动攻击，可能战况会和现在有很大的不同。

“唔……那我就当你说想听好消息了，好消息是那家伙快死了，”柯兰的影像自顾自地说道，“相对应的是，坏消息是它还没死透。我可以执行一次远距离传送，但是刚刚主炮开火消耗了太多的能量，你需要等我们一小会儿。”

米米恩转过头来看着柯兰的影像：“你们的充能需要多久？”

柯兰的话让米米恩的心里感到稍微踏实了一些。

即便是象牙塔的火力惊人，但在能量的循环补充上，她相信精灵军队仍能在今后有可能的冲突中取得可乘之机。如果在开火之后就要承受一段时间的机动能力负担，对于高机动性的精灵军队而言，这将绝对是一个天然的优势。

然而，柯兰接下来的回答让米米恩的期待立即落了个空：“一泡尿的功夫，甜心。”

人类法师砸了咂烟斗长长的吸嘴，“航道坐标已经输入，导航员，准备执行传送。”

她的心里一阵疲累，千百年来，精灵都深陷在与黑精灵间的跨洋斗争之中。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了：无论是战略战术还是武器技术，精灵军队已经完全被局限在了和黑精灵的你来我往里，而彻底与凡间种族的情况相脱节了。

她很熟悉黑精灵的战术，也有自信能在任何一片开阔海域抵挡住黑精灵的任何规模的入侵，“但如果敌人是这支可怕的舰队呢？”

米米恩思忖着，并且最终得出了自己对这支舰队毫无办法的痛苦的结论。

她或许早就意识到了圣殿骑士团的舰队在可能的冲突中会成为精灵海军的一个强大的威胁的事实，可她从未如此担忧过。因为圣殿骑士团和精灵长老院的关系素来良好，前者信奉的光辉之神福沃斯是精灵母亲伊娃女神的兄长，两个组织也经常合力清理萨尔拉多世界上的魔族残党；但象牙塔，从另一个方面上而言，就完全不同了：长老院对象牙塔（或许还有沙哈王子）毫无好感，而且这个魔法研究组织也从来都是萨维利亚魔法学会的眼中钉。

从两百多年前，精灵就在象牙塔外海的孤岛上建立了监视站以监视象牙塔的动作，但也正是这一点让米米恩感到了更大的不安：象牙塔几乎就是在精灵监视的眼皮底下建造了这么强大的一艘舰船，而长老院对此仍然一无所知。

传送魔法带来的强大压迫感席卷了不朽号的甲板，紧接着，在一片魔能闪电的闪耀之下，一个围绕着金色巨大魔法水晶缓慢旋转的，由里外三层环形结构组成的飞行物随着一阵强烈的闪光出现在了海怪的正上方。

米米恩站在舰桥边，仰望着这座浮空要塞。如果不是这个巨大的形体，米米恩甚至会觉得它就像是魔法实验室中的某种精密的仪器一般地平稳和精巧：它借着中央魔能水晶的供能，整个舰身平稳地悬浮着，即便是在经历了传送之后，也没有任何结构上的不稳。

即便不是一个精灵工程专家，米米恩也能立即确认，这艘战舰——如果它还能被称为战舰的话——已经超出了精灵工程独力可以达到的极限，在目前——甚至可能很久以后亦然——没有任何一个精灵武器能够达到这种强度和高度。

随着大法师柯兰下令，米米恩眯起了眼睛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这艘战舰的武器系统开火。

非常明显地，它三层环形结构之中的最外一层从中央的魔能水晶上抽取了魔法能量，接下来，一道紫红色的魔能闪电飞速地在这一周环形结构上闪过并在绕其一周后笔直地发射了出去，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直接将海怪半边身子连同三四个触须的根部一齐切了下来。接下来的第二次和第三次攻击则直奔海怪的头部，在远距离攻击的目标旁将整个海怪的主脑炸成了糊。

“攻击执行完毕，伙计们，克拉肯，三分熟！”

传送过后的柯兰明显也进入了骑士团的通讯范围，他的影像挑着一道眉毛看着自己的下方，鼻尖用力地皱了皱，“我的老天爷，这玩意儿可真丑。”

米米恩看向通讯器里圣骑士王的影像，他面无表情地望向自己的一侧。尽管从他的脸上米米恩看不出任何想法，但是她相信，圣骑士王此时的念头一定是与自己完全相同的：如果有一天在战场上遭遇了这个战争机器，自己的舰队到底有多大的胜算——

毫无疑问，海恩杜姆的结论与自己的也一定是完全相同的：零。传送能力使得它在对战需要与敌人保持充分的距离的精灵舰队时占尽了优势，而整体的浮空又使得骑士团的舰队缺乏足够的仰角火力对其保持压制。除了开火后的短暂机动性缺失和三次攻击的魔能容量限制之外，她几乎找不出这艘战舰的任何破绽。

米米恩走到舵轮旁，海怪已经被击败，整个西北海域也已经得到了确保。但此时的米米恩没有丝毫的兴奋。她知道，自己现在面对的问题有——至少有——三个：

一来，威胁已经存在了，而当前的精灵海军如何才能应对这种威胁。长老院毫无疑问地会继续对凡间种族的一切科技和魔法的进步秉持着他们固有的傲慢和蔑视，但自己，从另一个方面上而言，则必须清晰而清醒地认识到这个急需应对的威胁，因为即便象牙塔是第一个对精灵海军构成真正威胁的势力，它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二来，是她是否要将此事上报给长老院。依照精灵军队的章程，她有理由将这件事情报告给长老院议会并且对他们提出正式的警告。但是如果她这样做了，长老院会做何反应仍然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米米恩早就感到了长老院的异样，它似乎——就像是它已经老了一样，它不愿意面对任何冲突，也不愿意做出任何改变。在黑精灵占领了北部丘陵边缘时，长老院选择了默许，兽人盟友和龙族在东部山地发生冲突时，长老院选择了观望，甚至是在这次如此紧迫的危机面前长老院中都有将近一半的人投票要求不采取行动。因此，是不是将这件事情报告给长老院反而成了米米恩更大的一个议题。

最后，即便是长老院允许了她对海军的改组和升级，在精灵之外的其他种族和势力又会对她的行为做出什么反应也是必须要考虑的，甚至，作为一个“一般的”，“正常意义上”的精灵，这些压力对自己的影响甚至可能超出了长老院的压力。自己毕竟不是长老院，不能像后者一样以精灵的实际统治权为仰仗而全然无视一切凡间种族——且不论这种无视有没有意义就是了。

她望了望高空中悬浮的宏伟战舰，“啊……相对而言，有些人应该比我还苦恼吧……”

说着，她转头望向久久沉默地站在一旁的嘉德丽雅，“他给自己出了个难题呢，沙哈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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