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群星一颗颗隐去,层层叠叠的黑云自西边席卷而来,在上方汇成一片深沉的黑幕。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兆吗?
我站在前甲板上,就着摇曳的火光研究着阿克堡内部的地图。地图是土耳其俘虏在我的监督指点下手绘出来的,两个红色的小叉标识出此次奇袭的目标:杰扎尔的指挥部和主城城门。然而头顶的桅杆被寒风吹得不住噼啪作响,让人完全无法专心致志。
“这帆响得是不是太大声了?”我问比尔。他便是那名乘破船逃亡的土耳其逃兵,原本是渔民的儿子,战争爆发后被迫加入阿扎尔的军队。“而且我们几乎是贴着阿克堡的外墙航行,你确定城里的守卫不会察觉?”
比尔咧嘴一笑。“不会的。”他抬眼看了看夜空。“看样子快下雨了。您如果实在担心,可以把帆收起来,划桨前行。”
我咬紧嘴唇。“算了,就这样吧。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了。”
甲板上满是和衣打盹的士兵,这可能是他们此生最后的安眠。还有些人裹着斗篷蜷缩在角落里,在黑暗中屏息静待。
我默默走向船首,凭栏眺望大海,却只看到一片黑暗。紊乱的海风拍打着面颊,空气中带着熟悉的盐味。
“你是哪根筋不对了。”里昂走过来,站到我身旁。“带着一群土耳其人,去袭击土耳其人的城堡。”
“这样更方便潜入。”我说。“还能制造混乱。”
“可他们的忠诚值得怀疑。”
“有什么值得怀疑的?”我反问道。“百姓没有面包吃,为什么……”我猛然想起了玛丽皇后,便使劲甩了甩头。“百姓没有面包吃,为什么不拿起镰刀和锤子反抗呢?就像法兰西的民众反抗国王。而且我已经承诺过,会将更好的未来带给这片土地。”我露出微笑。“拿破仑不是常说吗,我们会改变东方的面貌,建立一个辉煌的帝国,然后和埃及人共存于这一国度,没错,平等地共存。”
里昂耸耸肩,斗篷在身后拍打。“他在上学时就经常说类似的蠢话,就跟你一样。只不过现在你不经常说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哦,不对。刚刚你还喊着要征服世界。你俩还是半斤八两。”
“那只是一时的中二病复发而已。”我辩解道。
“什么病?”
“中二病。”我一字一顿地说。“患者往往都是孩子,不用顾虑现实。大人也不会急着纠正他们,毕竟以后多得是时间让孩子烦恼。因此,年轻的孩子们往往怀抱着远大的梦想,立志征服世界。该死,单单说出来就让人觉得羞耻。”
有什么东西突然跃出水面。几个心跳之后,我看清了。那是一条恐怖的庞然大物,咧嘴间满是尖牙。它的尾巴重重地拍打在海面上,带起一团白浪。
我看着它出现又消失,随后迈着僵硬的步伐从栏杆旁退开,毛孔里冷汗直冒。
“它吓到你了?”里昂笑着问。
我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
“那是只虎鲸。”他续道。
“啊,我对虎鲸略知一二,黑白相间,虎头虎脑,凶悍可怖的深海巨兽。据说它们连大白鲨都吃。”
“它还没游走,来看看吧。”里昂说,见我纹丝不动,他叹了口气。“鹰应该勇敢的,不是吗?”
“我不是鹰,我是人。”
里昂将一只手放在栏杆上。“据说虎鲸从未袭击过人类,人类却捕杀了不计其数的虎鲸。”
我感到有些可笑。“难道你因此对生而为人产生了罪恶感?”
“不。”里昂缓缓摇头。“我只是在想,人类明明是最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的物种,却什么都没做,只想凌驾于其他生物之上。要知道,人类几乎什么都想吃,无论天上飞的地上走的还是水里游的,除了人和龙。”
我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贝爷。“抱歉,如果逮到机会,我是会吃龙的。”
里昂忍俊不禁。“等到这片土地被彻底征服,埃及人绝不可能和我们平起平坐。”他扫视了一遍甲板上的士兵们。“说到底,你真的觉得他们当中不会有人临阵倒戈?”
我沉默片刻。“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支小小的船队如柔顺的黑缎般穿过夜色。层层黑浪拍打着船壳。寒风刮过桅杆的绳索,发出的怪响仿佛厉鬼的哭号。我的手指不由得握紧刀柄。
很快,船只陆续靠岸,身穿土耳其军服的众人蜂拥而出,像是伤口中流出的血。乌云吞没最后一颗星星。一片寂静深沉的黑暗中,阿克堡的临海墙静静地伫立在前。
“真像是奶妈故事里的鬼城。”迪昂呢喃道。
“那些故事不关我们的事。”我转向比尔。“带路吧。”
下水道的入口比我想象的要大,由生锈的铁栅栏封住。然而中间的几根铁条已经被人掰断,缺口大到足够让人探进身子。士兵们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将铁栅栏彻底拆毁,露出直通黑暗的螺旋长梯。
仅仅站在入口处,下水道的味道便让人泫然欲呕,但现在不是吐的时候。“走吧。”我对比尔说。
楼梯陡峭狭窄,无遮无拦。人们只能单列前行。比尔举着火把在前引路,其余人陆续跟进。有些不对劲,我边想边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这里不仅仅有污水和排泄物的味道,还有更令人作呕的,腐尸的味道。
步下长梯后,人们在及膝深的污水中继续跋涉。溅水声在两旁的墙壁间回荡,长长的甬道一直延伸至黑暗尽头。
左边不远处的水面泛起诡异的涟漪,我忍不住驻足观察。数秒之后,某个东西从漆黑的污水中一跃而起,死死咬住一名士兵的小腿。
虎鲸,鳄鱼,我狂乱地想,同时伸手拔刀。那是一只巨蜥。被它咬住的士兵凄厉地惨叫,声音大得几乎能把整个城堡的人都引过来。
迪昂飞跑过来,军刀在手。他利落地将巨蜥砍为两截,血色顿时在水面上曼延开来。受伤的士兵扶住同伴的肩膀才勉强不致摔倒,但嘴里仍然呻.吟个不停。
我紧握刀柄,转头怒视比尔。“你没告诉我下水道里除了守卫还有别的威胁。”
比尔举高火把,周围影影绰绰。“您并没有问我……”
我抓住对方衣领,猛地将他拉近。“你知不知道我此刻是拿全军在赌,稍有差池便满盘皆输,别把这给我当成冒险游戏。”
“知……知道了。”比尔支支吾吾地说,眼神里充满慌张。“知道了,将军。我……我会尽全力为您效劳,我发誓,以我的生命起誓。”
“若是我们失败,你的确会性命不保。”我松开他。“走吧。”
下水道之外的地方传来深沉而不间断的闷响,犹如巨兽的心跳。这只意味着一件事,主力部队已经开始强攻阿克堡的城墙。现在最关键的便是时间。
三名士兵架着伤员原路返回,其余的人则继续往前走。最终,我们在拐角处停下。
“前面的那道门有守卫。”比尔说。“得先解决他们。”
这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里昂带着几名士兵大摇大摆地朝对方走去,守卫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被砍倒。
“解决了。”里昂回身喊道,他抓住门,向两旁拉开,生锈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尖叫。队伍再往前走不久,便是一个岔路口,左右两条道路全都通向黑暗。
“左边这条路通往主城门,沿着它一直往前,很快便能走出隧道,抵达城内。”比尔多此一举地说明。“另一条路直通杰扎尔总督的府邸,那也是他的指挥部,只不过需要走相当很长一段路,还得从通风口爬一阵子。我就是从这条路逃走的。”
里昂略显不安。“我还是觉得分开行动有些冒险。”
“你体会过在重兵保护下被人从自己的指挥部里撵出去的感觉吗?”我对里昂说。“这都要拜杰扎尔那老东西所赐。他买通暗杀者来害我,而且差那么一点点就得手。如果不是海娜和苏茗,我早就成刀下之鬼了。“
里昂皱起眉。“苏茗又是谁?”
“一个女骗子。”我简短地回道。现在,猎物要变成猎手了。
和里昂分别之后,我带着为数二十人的小队伍摸向杰扎尔所在之地,其中包括里昂。比尔在前引路,他手中的火炬是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明。
我们停在一扇厚重的铁门前,门上锈迹斑斑,两边的墙上插着火炬。一个哨兵守在门口。
我让部下们埋伏在暗处,自己过去处理卫兵。“我学三声狗叫,你们就跟来。”
“听上去好傻。”迪昂皱眉。
“闭嘴。”我说,然后跟随着比尔,踏着平稳的步伐走向哨兵。脚步声在昏暗的墙壁间回荡。
“将军,我有件事忘了告诉您。”比尔突然凑到我耳边,急促地低语。哨兵此刻已经注意到我们,将头转了过来。
“什么事?”我习惯性地回道。
“我是一个骗子。”比尔说,然后从我腰间抽出手枪,顶住我的后背。“别动。”他悄声说。
与此同时,土耳其哨兵的声音含糊地响起。“怎么这么早就来换班?今晚的暗号。”
“鸡肋。”我不顾比尔的警告,一把抽出鹰爪。
哨兵的枪刚举上肩头,雪亮的军刀便已没入他的腹部。土耳其人表情扭曲,发出窒息般的呻.吟。我抽刀而出,带出一股血泉。尸体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比尔瞪大眼睛,连连后退,手里握着枪。“你……”
“我也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说,在黑暗中朝他步步近逼。“那把枪里没有子弹。你真让我失望。”
比尔丢掉枪,转身想要逃跑,却被我抓住肩膀,扳倒在潮湿的硬泥地上。
“别杀我。”比尔哑着嗓子说。
我将滴血的鹰爪抵住他的喉咙。“我该一刀穿透你谎话连篇的喉咙……”
“别……”他哽咽着央求。“求您别这么做,我会带您安全逃出去,只要能放了我。”
“里昂他们会遇到什么?”我问,同时压低刀尖,刺出鲜血。“你最好吐出真话。”
“会碰到一条死胡同。”比尔低语道。“沿途会有更多水蛇和吃人的蜥蜴,还有一些戴面具的。”
暗杀者吗?“杰扎尔在哪?”
“没有密道能潜入总督的府邸,这是通向马厩的路。”
“那你可以去死了。”
“不要,我……可以带你去城门,或者逃出去,不然你们都会死。”比尔用突然拔高的声音尖叫道。“我可以帮你骗过守卫的,我能做到的,真的。我以自己的生命起誓,我……我以安拉之名向你保证。”
“你的命一钱不值,安拉对我来说屁都不是。”我举起刀,却迟迟没有劈落。此刻杀了他不会让情况变得有利。我必须想办法,我必须……将错就错。
比尔啜泣着,失了禁。
“好吧。”我收刀入鞘。“我再信任你一次。”
比尔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黑眼睛里充满恐惧。
“别紧张。”我挤出一丝微笑。“要平静如常。”这样同伴们就不会跟着惊慌失措。在阿克堡守军倾巢而出,袭击法军营地的那个夜晚,拿破仑曾如此告诫过我。“现在带我们走出这又黑又脏的下水道。”我咬紧嘴唇,顿了顿。“去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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