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的冬天终于还是来了。睡醒时,我只觉房间冷得像冰窖一般。窄窗大敞,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砰砰”作响,雪花正飘进屋子。
我掀开被子,打着战穿过房间,重重地关上窗户,又跌跌撞撞地奔回床上,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睡不着了。
于是我穿好衣服,披上加厚的斗篷,迎着细雪走出房间。营地里的雪已经深及脚踝。用不了多久,条条大路都将被积雪覆盖,我暗忖。法军要么在十五天之内班师回家,要么就得在意大利过冬。这鬼地方似乎比法国还冷。
一群年轻的士兵正在训练场里打雪仗,闹成一团。还有些法国军人正在空地上堆雪人。在布里埃纳军校,我也有过这么一段欢乐时光,现在却觉得这些玩雪的人有些幼稚。
我拉起兜帽,遮住被冻得失去知觉的耳朵。雪花划过脸庞,在皮肤上融化。拿破仑半跪在房间门外,正用雪堆着什么东西。她很专注,没有注意到我,直到我将一把碎雪塞进她的衣领里。
拿破仑轻呼着转过身,将手中的雪扔到我脸上。“你吓我一跳。”她微愠道。
融雪顺着脸颊流淌,我用手背擦去。“我讨厌冬天,一到冬天我就总觉得困。”
“你和熊是亲戚吗?”她说。“来参观一下我的城堡吧。”拿破仑向旁退开一步,将已经堆好三分之二的雪城堡展现在我面前,塔楼、城门、城垛……一应俱全。“你觉得怎么样?”
“很棒!”我由衷地赞叹道,吐息在空气中化作一团暖雾。
“要和我一起完成剩下的部分吗?”她轻声问。
“不了。”我摇摇头。“我的动手能力为负值,只会把这座雪城堡弄塌。”
拿破仑耸耸肩,跪在雪地上继续工作,身边的残雪越堆越高。“你知道东方的城堡长什么样子吗,马库斯?”
“东方没有城堡。”我沿着雪城堡的外墙缓缓踱步。“只有城市。”
“没有城堡吗?”她抬头望向天空,雪花在她脸颊和发际融化。“你知道吗?神秘瑰丽的东方一直让我心驰神荡。亚历山大就曾征服埃及,并在那里宣布自己是上帝之子。我好崇拜那位马其顿王啊!如果他的军队不曾厌战,如果命运没有让他英年早逝……那么他定能成为整个东方的统治者!”
她最后那句话让我有些不大高兴。“可惜亚历山大的东征结束得有点早。”我说。“如果他当时能再往东走走,肯定就会被吓一大跳。”
拿破仑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耸耸肩。“我只是为那位马其顿王感到遗憾。在东方征战十年,却没有遇到过一个真正的东方强国,不曾碰上过一支真正的虎狼之师。”不知何故,即使到了现在,提及自己的祖国,还是让我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强烈的骄傲。
拿破仑歪歪头。“真正的东方强国,你是指中国?”
“没错。”我回道。“如果碰到当时的大秦帝国,那么亚历山大历时十年的东征便将惨败收场。他会铩羽而归,带着残兵败将返回马其顿,为荣耀之梦的破灭含恨长叹。”
说出这番不怎么娓娓动听的话后,我摆出一副挑战的姿势,准备和拿破仑展开一场唇枪舌战的激烈争论。
谁知拿破仑只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继续堆她的雪城堡。
“你不生气?”我问。“我说了亚历山大的坏话啊!”
“我干嘛生气?无论是大秦帝国还是亚历山大帝国,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她轻声说。“人不该过于流连往事,沉迷在过去的历史中无法自拔。”她望向我的眼睛,目光中透出某种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神色。“马库斯,我们埋首书卷,去读那些伟人的成就,不仅仅是为了感叹他们的伟大,也是为了超越他们。”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看着雪花在她身边落下。
“对了。”拿破仑站起身,拂去衣服上的雪。“我们一个星期后离开意大利,去和反法同盟的组织者英国决一雌雄。”
“收到。”我打了个哈欠,转身准备去吃早餐。斗篷的下摆却不经意间擦过雪城堡的一座塔楼,当拿破仑大声提醒我时,塔楼已经掉进雪里了。“啊,抱歉,我帮你修好。”然而还没等我有所动作,一尺高的城墙便突然应声而倒。“这什么豆腐渣工程?”我边说边拍掉溅在裤子上的雪。
一个星期后,意大利军团踏上了归途。晴空无云,雪地在晨曦中泛出蜂蜜的光泽。当长长的纵队离开米兰城时,伊丽莎白骑着一匹雪白的母马紧跟在我身边。
她已接受了自己的母亲,也接受了公主的身份。虽然我不大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据洛法尔所说,似乎是因为米兰大主教介入了这件事,才让伊丽莎白原谅了自己的母亲。
“我伯父早就猜出伊丽莎白是公主了。”洛法尔沮丧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上帝啊!他实在太聪明了。你就是在埃及冒出个坏念头,他在米兰城就能猜到你接下来要干嘛。”
我能理解洛法尔。小时候我总是在半夜抹黑起床,偷偷打开电脑玩游戏,几乎每次都会被老妈逮到,她的听力简直非人。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在冥王星上咳嗽一声,她在家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一千年前的往事了,我边抖缰绳边想。草莓迈着平稳的步伐徐徐向前,铁蹄踏碎地表的冰壳,温暖的鼻息在空气中划出道道花纹。
珂莱欧女王并没有来送行,据说她病得很重。
“马库斯,意大利和法国现在是什么关系啊?”伊丽莎白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长裙,与眼睛的颜色相衬,简直令人神魂颠倒。“是平等的盟国吗?”
“这个,荡然斯了。”该死,我的舌头。
“你怎么语无伦次了。”她歪头问。
我在极个别人的注视下撒谎时,吐词就会变得含糊。我想告诉她,但及时克制住了自己。
“卫星国。”一番搜索枯肠后,我想到了这个词。
“卫星国?”伊丽莎白果然不明白这个名词的意思。
“法兰西是一颗星星,意大利则是另一颗星星。”我有些局促地解释道。“她们在广袤无垠,有着几十亿颗星星的宇宙中相遇,走到一起,紧紧围绕着对方**的运转。这便是法兰西与意大利现在的关系。”
“听起来好浪漫啊!”伊丽莎白轻声感叹道。
我顿感如释重负,同时也忍不住有些担心,总觉得她日后可能会轻易被某些邪教组织蛊惑。
“其实,马库斯。”过了一会儿,伊丽莎白再度开口。“我有些害怕。”
“又咋了?喝水啊!”我沮丧地说,一边暗自祈祷她不会再砸过来一个棘手的问题。
“喝水?”
“多喝热水。”
伊丽莎白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那样能让我成为一个合格的公主吗?”
我摇摇头。“应该不能。”
“我好担心自己会把事情搞糟。”她咬住嘴唇。“我还没准备好。”
“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准备好。”我在马上思考了一会儿。“人不该在成长起来,准备充分之后再去承担责任,而应该在承担责任,犯下错误的过程中渐渐成长。”我再度想起了卢卡那场惨烈的围城战,还有塔利亚曼陀河那场恶战。
“这番话好空洞!”伊丽莎白抱怨道。
“这句话好伤人!”我也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她在一片树林中勒住坐骑。“我只能送你到这了。”伊丽莎白低着头,飞快地抬手擦了下脸颊。“保重。”她低低地说。
在那一瞬间,空气仿佛突然迟滞。我明白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刻。阳光依旧明媚,气氛却突然变得凄冷。
“䥸䝟䳮䟑䎘䫱䉷䰯䕈䟐䬝。”我差点念错一个字。
伊丽莎白笑了起来,晶莹的泪水沿着脸颊流淌。“再见,马库斯。”
“再见。”我策马旋身,向前疾驰而去,心中却有种遗忘了什么东西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我勒住缰绳,回过头看见伊丽莎白还站在原地。一群衣着华丽的龙骑兵立马在她的周围。我继续抖缰疾行,将她完完全全地留在身后。
当天晚上,队伍在一处地势很高的丘陵周围扎营。我裹着厚厚的斗篷,走进拿破仑的帐篷,发现她正仔细研究着一张满是刻痕的长桌。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眼睛。“马库斯,快来看看这个杰作。”
我扫了一眼桌面。“这是被我刻花的那张桌子啊!”
这张会议桌显然已经过又一番精雕细琢,桌面清晰地呈现出一个国家的版图,河流山脉、岛屿湖泊、沙漠绿洲、城市堡垒……巨细无遗,应有尽有。
“你能看出这是哪个国家吗?”拿破仑问。
我伸手抚摸地图上的沙漠,指尖划过粗糙的桌面。“法兰西、奥地利、普鲁士、英国……任何一支欧洲的上乘军队,都能轻易吊打这个国家。我有种预感,拿破仑。我们最大的阻碍,不是埃及的军队,而是沙漠和太阳。只是我有些不大明白,你不是说要和英国决一雌雄吗,为什么要去进攻埃及?这完全南辕北辙。”
她高深莫测地一笑。“因为这个世界是一张巨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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