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喊来两名修士把她拖走,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跟我来,”我丢掉勺子,将苏茗从队伍中拉出去,在伊丽莎白疑惑的目光下走到一堵矮墙后面。
“那本《拿破仑传》,如果我代替拿破仑的位置,按部就班地照着上面说的去做,能战胜奥军吗?”我低声问。
苏茗蹙起眉头,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看出她并没有说谎,感到有些失望。“好吧,不需要你了。”我正欲转身离去,披风的兜帽却被猛拽了一下。“你干嘛?”我揉着脖子回过头。
“这个给你。”苏茗说着递过来一颗白色的蛋,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
“蛇蛋?”我看着那颗蛋,满腹狐疑。
“笨蛋,是鸟蛋。”苏茗回道。
“到底是什么蛋?”我忍不住耍了个嘴皮子。
苏茗眯起眼,表情似笑非笑。“鸟蛋。”她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将蛋塞进我的手中。“我们来玩一个猜谜游戏。蛋里面藏着答案,但你绝不能弄破它。”
“非要故弄玄虚吗?”
“伊丽莎白……”苏茗伸手一指。
我回头看去,身后空无一人。苏茗也不见了。
之后的三天,我仍会跟伊丽莎白进城帮助难民,甚至发现自己已经有些乐在其中了。我的心在升温,不再冷若冰霜,至少表层那部分不再冰冷。
难民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小白”,因为我总是披着一件白羊毛披风。我屡屡向那些叫我“小白”的难民大声声明自己的名字是马库斯,但根本无济于事。伊丽莎白则因为那头长直红发得到了“小红”的外号。她用自嘲的方式坦然接受。这些难民很喜欢我们。粮食和药物源源不绝地从富饶的教皇领地运过来,仿佛无穷无尽。
我的行为似乎也影响到了部下们。有些法军士兵会向长官请假,乔装打扮后进城帮难民们改善生活。在这些人中,絮歇是最年轻的一个。他会为难民们修剪头发,梳掉藏在纠结的发丝内的虱子。有些法军事务官还会为过生日的难民准备生日蛋糕。
他们作恶,尔后行善。当世界的正义与人心的正义背道相驰时,就会涌现出这样一批高尚的恶人。蒂拉说得对,善与恶完全可以毫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中。冰炭虽不同器。然而只要条件适宜,玄冰也能燃烧。
第五天晚上,我并没有返回军营。
一名穿着长袍的牧师正在临时搭建的木制高台激动地大声嚷嚷,向人们布道。真希望有坨鸟屎掉进他那喋喋不休的嘴里。
我坐在噼啪作响的篝火旁,盯着着燃烧的木头昏昏欲睡。伊丽莎白悄然踱入火光中,在我身边坐下,抱住双膝。两人并没有说话。
“伟大的上帝一共六天时间创造了世界!”牧师用抑扬顿挫的腔调吼道,声音只能用石破天惊来形容。
“吵死了!”我隔着兜帽捂住耳朵,侧身躺倒在草地上。
“上帝用六天时间创造了世界。”伊丽莎白从上方看着我。“我有种感觉,明天,这座城市就会重获新生。”
我哑然,目光越过了伊丽莎白的脸,望向了浩瀚无垠的夜空,优雅的新月,金砂般的繁星在漆黑的天幕上闪耀。
“为什么,伊丽莎白?”我轻声问。“为什么即使在这座城市看,星星还是如此明亮?”
她没有回答。
我在星光下睡去,醒来时,伊丽莎白不在身边。一个留着茶色头发的陌生女孩正俯身打量着我。晴朗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曙光已经照亮了卢卡城。
“你是?”我无情打采地撑起身子。
女孩似乎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缩。“早上好,小白。”她慌忙点点头,迅速跑开了。
可恶,她过来就是为了叫一下这个蠢外号吗?我打着哈欠站起身,扫视四周,看见孩子们正在一栋房子的废墟上互相追逐打闹。他们头发齐整,穿着新做的衣服,阳光而快乐。
我叹了口气,踢着尘土走向能领到早餐的小圣堂,希望在那里找到伊丽莎白。孩子们嬉笑怒骂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身后。
在圣堂门口排队的人比前几天少多了,有几个家伙一见到我就开始挥着手喊我的外号。他们并没有恶意,但仍然让我有些不大高兴。伊丽莎白不在这里,给难民们分发食物的是一位和蔼的胖修士。
“早上好,小白。”一个小姑娘从我身边跑过,长发在风里飞扬。她在那颗埋伏着毒蛇的枯树下跪倒,将手伸向黑漆漆的树洞。
她是几天前来领书的小女孩。“别动。”我的声音犹如长鞭破空,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女孩楞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看向我。“爸爸已经说了我可以把书拿回去。你写的故事很棒。”
“树洞里有毒蛇的。”我告诉她。
这话显然把女孩吓得不轻,她匆忙站起身,远离已经枯死的大树,险些被盘根错节的树根绊倒。
“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再给你写一本。”我说着转过身,走向不远处那张堆满圣经的长桌。桌角的墨水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树洞里没有毒蛇啊!”女孩稚嫩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立刻回身,看见她正沙沙地翻着那本只有寥寥几页的《老人与海》,用手抖去书上的尘土。
“笨蛋,你找死啊!”我不由自主地斥道。“都告诉你树洞里有毒蛇了。”
女孩抬起绿色的眼睛。“明明没有。你喜欢海吗,小白?”
“不喜欢。”我回道。“离那棵树远点。”
女孩照办了,拿着书向我走来,模样显得端庄文雅,秀丽整洁。“我还以为写出这种故事的人,会非常喜欢海呢。”她有些失望地说。
“喜欢个屁啊!”我耸肩道。“海能淹死人的,而且有很多超级恐怖的怪物,光是想想就足够让人不寒而栗了。”
我走向堆满书的长桌,女孩亦步亦趋地跟随,丝裙在匀称的小腿旁摆荡。我拉出桌边的椅子坐下,托着下巴翻开昨天没看完的书。女孩就站在我身边,阳光照耀着她的秀发。
“还有事吗?”我问道,并没有把书合上。
“大海其实很美的。”她说。“半年前,我去过海边一次,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离开卢卡到很远的地方。”
“你还小嘛!”我看着书,心不在焉地回道。
“我已经长大了。”女孩有些不服气地说。“小时候,当我看到马车和行人穿过城门的时候,我总是很想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卢卡的外面是什么,我一直非常好奇。”
“嗯嗯啊啊!”
“我朋友说,出城后一直往南走能看到大海。她说她读到一本关于大海的书,书中有插画,大海里的水是蓝色的,在夏天的阳光下显得非常漂亮,冬天也一样美。于是我们就决定瞒着父母出发去看海。”
“你们两个人?”我有些难以置信地反问。“跑几百里去看海?”
“是的。”女孩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们乘上一辆马车,感到特别激动,路上的景色和我们每天看到的都不一样。我们在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到了海边。大海很漂亮,无边无际,波光粼粼。海滩上人很多,但只有很少几个人在游泳。沙滩上的人说海里有鲨鱼。”
“没错。”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可是大海真的太美了,而且正有人在那里游泳。我和朋友忍不住踢掉鞋子,手拉着手跳进了海里。海水比我们想象的要温暖,好多以前从未见过的小鱼跟着我们一起游,还有很多奇怪的石头,后来我们知道那是珊瑚。游累了之后,我们回到了沙滩上,穿好鞋子。‘海里没有鲨鱼’。我们告诉沙滩上的人,但是他们都不信,还是不敢潜到水里。”
“海里是有鲨鱼的,只是那片海里刚好没有罢了。”我回道。
“可是海底真的很美。”女孩热切地说,仿佛急着想让我相信。“我看了好几遍你写的故事,非常喜欢。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写出这种的你,会是个讨厌大海的人。”
“我不讨厌海,只是讨厌鲨鱼。”我抬起头,望向西方天空零星的流云。“海里要是没有鲨鱼就好了。”
“谢谢你的书。”女孩轻声说,有些沮丧地离开了我。
我心烦意乱地放下书,肚子很饿,脑海中则翻腾着各种思绪。
恍然间,我觉得几天前在作战会议上反对进军的军官就是那些站在海边的人。虽然我一遍遍地向他们保证海里没有鲨鱼,他们却只是摇摇头,仍然不敢游向大海。最后连我也变得踌躇不前了。从这一点来看,我们还不如两个小女孩。害怕鲨鱼的人永远也看不到绮丽的海底风光。
这时,我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内伊。她正单膝跪地给一个病恹恹的小男孩检查眼睛。消失了五天后,她终于出现了。我的目光立刻锁定了她,打算等到她给小男孩看完病后就过去搭话。
十分钟后,内伊闲了下来,并且敏锐地察觉到我在看着她。两人的目光交汇几秒,我将视线挪开。内伊走了过来,难民们很自觉地在她前面让出一条路。
“你看什么?”她嚷道。
我咳嗽了一声。“我在想你穿上骑兵制服的话该是多么英姿飒爽啊!”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适合当一名骑兵?”内伊把一叠书从桌角挪开,自己做到上面。“我可一点都不擅长在飞驰的马上拿着刀把别人砍死的运动。”
“你可以学啊!”我瞥了眼她纤细的手,看起来确实不怎么适合握刀。
“死了这条心吧。”内伊说。“我不会参军的。”
我揉了揉太阳穴。“你有没有亲戚也叫米歇尔.内伊啊?”
“没有。”
我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趴进书堆里。这和历史上说好的不一样啊!
“以后不要再因为这件事烦我了。”内伊留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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