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疫情扩散到军营,后果不堪设想。”我缓缓收刀入鞘,望向拉纳。“现在该怎么办啊?”
“首先,”拉纳很平静。“不能让一个意大利人进入军营。交给我吧。”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开始向守在营门外的士兵们发号施令。
我独自一人回到拿破仑的床边,军医已经离去,帐篷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在床边坐下,筋疲力尽地趴在被子上,心乱如麻。
“我好累啊!拿破仑?”我低声说,声音有些哽咽。“也许我应该乖乖回巴黎,让狄舍将军留下来收拾烂摊子的。如果感染瘟疫的人很多,我该怎么办呢?”
我没有多余的食物来供应那些病人,更不能让他们自由离开,否则疫情会在更多地区扩散开来。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拿破仑,你是一个天使,而我却不得不堕落成魔。
第二天,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我骑马走进拥挤不堪,恶臭熏天的卢卡城,身边是拉纳和亚历山大。一个掷弹兵营紧随在后,负责押运食物。队伍两旁,瘦骨嶙峋,肮脏邋遢的意大利人用充满仇恨的目光凝视着我们。
“我已经遣散了大部分没染病的健康人。”拉纳说。“留下来的都是病患,有好几千。”
“大部分?”我诧异地说。
拉纳点点头。“有些健康人不愿抛弃患病的家人。他们在城外的小河边搭了座营地。我让缪拉带着一个骑兵中队驻扎在高处负责监视。”
亚历山大拉起衣领,遮住口鼻。“我觉得把粮食放到城门,让这些病人自己去拿就好,有必要进城分发吗?”
有必要,我心想。我需要确保每个病人都能拿到吃的,然后痛快一死。继续往前走,可以看到更多的意大利人,其中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孩子。他们或坐或站,带着冷冷的仇恨注视着我们。
一个病恹恹的金发小女孩抱紧胸前的玩偶熊蹲在路边,一边脸颊上爬满黑斑。奎妮,她好像奎妮。我策马朝女孩小跑过去。她却扔掉玩偶熊哭着挤进人群,结果没跑几步便绊倒在地。
“别吓唬她,马库斯。”亚历山大喊道。
我才没打算吓唬她。有人扔过来一块石头,却没有命中。我翻身下马,捡起布偶熊走到女孩身边。“它叫什么名字?”我轻声问。
小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神里充满恐惧。
“叫它希望吧。”我将玩偶熊递还给她,回到马背上。
食物分完后,一上午的时间已经过去。期间在旁监视的士兵们始终非常谨慎,避免与病人直接接触。我发现有三名病患竟是奥热罗打算带回军营“聊天”的女人,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回到军营时,我只觉身心俱疲。部下们已在会议桌边等候多时。他们个个神情阴郁,噤若寒蝉。
“今天晚上动手。”所有人到齐后,我轻飘飘地说。“杀光所有感染瘟疫的人,烧掉尸体。如果城外的意大利人发难,缪拉会把他们冲散。”
众人默然不语。
“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各位。”我微笑着耸耸肩,并没有觉得有多痛苦。良心也并未感到不安,它已经睡着了。“你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别人骂也是骂我。马库斯在这片土地上恶贯满盈,背这口黑锅不过是在粪坑上再添坨屎罢了。”
我心情压抑地离开帐篷,想去看看拿破仑恢复得如何了。军医说她已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完全康复尚需时日。
经过训练场时,一名传令兵飞跑着追过来。“将军,贝尔蒂埃参谋长急件。”他挥着着羊皮纸喊道。
听见“急件”两个字,我顿感心烦意乱。昨晚夜深人静时,我躺在床上,不禁暗忖自己赶走狄舍将军是否真的明智。如果我接到命令后当即收拾东西返回巴黎,就能让狄舍留下承担这份罪恶了。
我展开贝尔蒂埃送来的急件,就着明媚的阳光读了起来,不觉睁大了眼睛。“马塞纳师长也被召回了巴黎!那现在是谁在指挥他的军队?”
“伏布阿将军。”
我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心中满腹思绪。意大利军团的三位师长有两位都被撤了职,只有负责守卫米兰的“死人”塞律里埃得以留任。
突然间,我也想撒手不管了,却不敢这么做。
拿破仑还在昏迷,主教坐在她的床边,嘴里念念有词。我默默地靠在墙上,等着这个喋喋不休的老头结束祷告,满心不耐。差不多了吧?我的时间可比上帝的时间宝贵。
“上帝派出了他的使者,拯救了卢卡城。”主教轻声说,满脸虔诚。
拯救个屁!我几乎脱口而出,最后却只是发出一声叹息。“如果你进城看看,就不禁会想:上帝也许应该早点扣开卢卡的城门。”
“我听说了瘟疫的事。”主教平静地说。
“我别无选择,只能杀光病人,烧掉尸体,深埋灰烬。”
“杀光!”主教骇然地重复。“这会招致报应。”
“是啊!也许等到下一场战斗,一颗子弹便会让我偿命。”
“教皇正在安排援助。”
“教皇?”我惊讶地说。
“没错,救援队伍正从教皇的领地昼夜兼程赶来,带着食物,药品,大量医护人员和帐篷。卢卡城将重新焕发生机。上帝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人,那些病人很快就会知道,上帝并未抛弃他们。他爱他们如同他爱城外的人。”
我的嘴张开又合上,不知该说什么,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感激之情。
拿破仑的病情丝毫不见起色,一圈黑斑已经爬上她的脖颈,高过衣领。不过无所谓,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默默退出帐篷,感到如释重负。教皇伸出了援手。不用杀人了,我恍惚地想。够了,终于够了!
上帝平等着爱着每一个人……那么反过来说,就是上帝对每个人都同样冷淡。也许上帝谁都不爱。
外面的天空似乎比前几天晴朗了一些,左边不远处,两名士兵正举着滑膛枪练习拼刺技巧。十几名骠骑兵扬起尘埃从我面前奔过。战马的嘶鸣和金属的交击声在风中萦绕。
“蒂拉姐姐说你并不记恨我,真的吗?”
我转过身,看见伊丽莎白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没错,我会一如既往地待你。我会让你心中的愧疚,代替我折磨你。”
“你可真是个变态。”她说着走向前,和我并肩在营地中踱步。“那天的事……我已经在心中无数次对不起了。”
“可你一次也没当面对我说过。”我漫不经心地回道。
伊丽莎白停下脚步,提起腿边的长裙,优雅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对不起。”她郑重地说。
我看着她的动作,心中不禁思忖……
“我的匕首呢?能还我吗?”伊丽莎白站起身轻声问。
“还你干嘛?”我嫖了一眼她受伤的手腕。“好让你再接再厉,完成自杀的壮举?”
“我不打算自杀了。”伊丽莎白打了个寒战。“太疼了!死为什么那么难?”
“废话!”我答道,继续向前走。“死要是容易,大家就都不活了。我第一个先死!”
伊丽莎白露出微笑,紧跟着我的脚步。“是在为战事担忧吗?我听说奥地利的查理大公正带兵赶来,要把意大利变成法军的坟墓。”
“噢!太可怕了。”
“我听说很多人都把查理大公比作欧根亲王。”伊丽莎白抬头看着我,说道。“甚至有人说他是欧根亲王转世。”
“我还说我是白起李牧转世呢!”我不禁笑出了声。“但事实上,我不信世上有将军来生还愿意做将军。”
“你不可能是白起转世。”伊丽莎白微笑着断言。“时代隔得太远,而且白起是东方……”
“你竟知道白起!”我不由得停下脚步,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孩。
伊丽莎白有些紧张地点点头。
“你爷爷是做什么的啊?”我故作轻松地问道。
“他是……一名裁缝。”
一名裁缝?我笑着拥抱了伊丽莎白。搂住她纤细的腰肢时,我才知道这女孩的身材有多么苗条,同时也清楚地感觉到,她全身紧绷得像张硬弓……“我接受你的道歉。”我耳语道。
宽阔的训练场上,几个连队正在进行日常操练,如林的刺刀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们驻足看了一会儿,便各自离去了。
回到自己的帐篷后,我立刻打发一名卫兵去通知众人过来开会。
蒂拉走进来时,我正坐在桌首的位置看书,心思却完全不在书上。
“在这种时候您还能做到手不释卷。”今天的女仆看起来格外漂亮。她穿着一身紫色的天鹅绒礼服,刚好衬出眼睛的颜色,长长的红发披散在纤细的肩头。“真是了不起!”
“因为这本书我必须烂熟于心。”我说着合上《拿破仑传》,满腹思绪。“蒂拉,行个屈膝礼给我看看。”
“为什么?”女仆蹙起眉头,显得有些困惑。
“别问了,做一下啦。”
蒂拉提起体侧的长裙,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动作与伊丽莎白别无二致。
“神奇!”我靠向椅背。
“什么?”蒂拉越发不解。
“我初次见到伊丽莎白时,她说自己无父无母,十五岁以前一直陪着爷爷在整个意大利游历。”我咬住嘴唇,开始对这个谜一般的女孩抽丝剥茧。“就是说伊丽莎白应该没受过正规的教育。可她却会读会写,了解历史。”
蒂拉似乎也陷入了沉思。“会不会是她爷爷教给她的?”
“连屈膝礼都教会了她?”我反问道。“她爷爷真是个神奇的裁缝。更让我不解的是,伊丽莎白的爱国心,她甘愿为祖国牺牲一切。这也是她爷爷灌输的吗?带人来刺杀我的那晚,伊丽莎白说‘这是为了我深爱的人民’。这种说法很奇怪,我只从玛丽皇后……”。
“要动手了吗,将军。”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我的话,哈里少尉站在帐门外,神情阴郁地盯着自己军刀的握柄。
“啊?”我的思绪还在伊丽莎白身上,对他的话感到有些困惑。“动什么手?”
“杀城内那些感染瘟疫的人啊!”少尉提醒我说。
“什么?”蒂拉惊讶不已。“您怎么能做这种事?” 她冲过来伸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您在想什么?真的到了那种地步了吗?”
已经犯不着那么做了,我想告诉女仆,教皇会为那些病人送来食物。然后医生们会将疫情控制住,这样噩梦就能结束了。
然而最后,我只是静静地将手放在蒂拉冰凉的手背上。“放心,蒂拉,死亡已经够多的了。”我轻声说。
“是啊!”蒂拉眨了眨眼。“所以……”
“卢卡城内,不会再有任何人失去生命。”这我根本无法保证,但言语还是脱口而出。就像某位神明将这句话放进了我心中,由我清晰地念出每一个字。
我与拿破仑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