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哦,”我跳下马背。“你又开始关心时政了。”
“没错,”拿破仑说。“在机会到来前,我必须做好准备,仔细钻研国际形式和政治问题。 ”她在我面前抖了抖手里的报纸。“看,我们占领了荷兰。”
“so?”我不解地皱眉。“关我毛事?我只关心巴黎的局势。”
她轻轻叹了口气。“马库斯,你的眼界不该那么狭隘。世界就像一张巨大的蛛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有纵观全局,才不会被蛛网中央的毒虫吞噬。”
“观局,毒虫。”我打趣道。“你可真是吾之文和啊!”
拿破仑无视了这句话。“你知道带兵攻占荷兰的是谁吗?”
“郑成功?”我随口瞎答道。
“是蒙日老师。”
“蒙日?”我重复道。“我们在布里埃纳军校的数学老师。”
“没错。”拿破仑微笑道。“没想到吧?”
街上飘来烤肉的香气,引得我空空如也的肚子咕咕作响。“我还没吃早饭呢。”我告诉拿破仑。“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我使劲拽着那匹大红马的缰绳,走向自己最常去的旅馆,这感觉可真像是拖着一个几吨重的大石头走在街上 。拿破仑显然也被这匹马的魁伟打动了,问起它的来历。我将自己的逃亡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拿破仑听完之后,若有所思地微微蹙眉。
街对面,走过一名抱着竖琴的女孩,年龄大概十五六岁,至多不超过十八。她黑发披肩,相貌清秀可人,穿着白如新雪的衬衫,同样颜色的长裙在裹着白丝的腿边婆娑。她是个东方人,我意识到。这时,枣红马突然喷着鼻息嘶鸣起来,差点发狂暴走。等到我好不容易让这家伙平静下来时,怀抱竖琴的女孩已然离去。
来到旅馆后,一名马夫小跑着过来牵马,却被枣红马无情地一脚踢开。最后我只得亲自把它拴在马厩的角落,远远避开别的马。拿破仑坐在餐厅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凝神研究汤勺,却没有开动。
“勺子上有脏东西?”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拿破仑扬起那双蓝眼睛,“马库斯,你不觉得蹊跷吗?”
“什么?”我拿起勺子仔细端详。“明明洗得很干净啊!”
“我不是指这个,笨蛋。”她叹道。“你没能顺利逃到英国,肯定是有人出卖了你。”
我看着手中的汤勺,陷入沉思。“我没能逃走,也许是上帝有意让我还清那笔亏欠多年的血债。有句话不是这么说吗?善恶到头终有报。”
“上帝?报应?都是些什么傻话啊?”拿破仑说。“这世上的种种报应,都是人力所为。太过感性会让你没法冷静思考。”她用那双澄澈的碧眼紧盯着我。“一个你父亲很信任的朋友背叛了他。可是我很难想象,伯东先生竟会信任罗伯斯皮尔那种人。马库斯,你身边绝对被罗伯斯皮尔安插了一双眼睛,必须把它找出来。”
到最后,我可能谁都不信任了。“该死,”我忿忿地把手中的餐具摔在桌子上,心烦意乱。“我去趟厕所。”我说着便站起身,戴上兜帽,朝外面走去。
“马库斯。”拿破仑叫住我。
“怎么了?”
“厕所在那边。”她指着反方向说道。
“我是这的常客,当然很清楚。”我朝她指着的方向走去。
爬楼梯时,我不断思考着拿破仑的话,越想越觉得抓狂。我没有去厕所,而是来到了旅店最好的房间。
缪拉正在桌边打磨着军刀,钢铁磨擦石头的声音既熟悉又令人心安。他穿着一身蓝灰相间的格子衬衫,头发和胡须修剪得十分整齐,和初次见面时已经大不相同。他的儿子正在书架旁看书。看见那双深邃的绿眸,我不由得想到那男孩注视断头台的样子。缪拉让儿子先出去,接着关上房门。
“在这住得还习惯吗?缪拉。”我问。
“别拐弯抹角的了。”对方回答。“有话直说吧。你想要我帮你对付罗伯斯皮尔,对吗?”
“不要胡思乱想。”我尽量让声音显得不那么紧张。
“你以为我这几天只是待在这间一流套房像寄生虫似的活着?”缪拉走到桌边,拿起已经磨好的军刀。“我清楚你是谁,也猜到了你的目的。罗伯斯皮尔害死了你父亲,中断了你的大好前程,所以你恨他。同样的,他也让我穷困潦倒,流落街头,所以我也恨他。”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我不安地问。
“旅店老板,”缪拉将军刀收回鞘中,“你放心,我已经警告过他不要再多嘴多舌了。”
“没错,缪拉。”我说。“我需要你的剑。”
“你会拥有更多的剑以及使用它们的人,只要你付得起钱。”他在椅子上坐下,倒满一杯酒。“在巴黎,我认识很多郁郁不得志的朋友。只要你有足够的钱以及合理的计划,他们都会乐意帮你。”他苦笑了一下。“骑兵团变成佣兵团了。”
“大概有多少人?”
“200左右。”
根本不够,但是……
“缪拉,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告诉这位未来的法国元帅。“他们不是佣兵团,而是大军团的种子。”
缪拉笑了笑。“但愿他们会发芽。”
“你觉得胜算渺茫?”我问。
“巴黎的守备部队有4000人,在圣克鲁的军队则更多。”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事先声明,我的弟兄们不缺乏勇气,但他们也绝不是痴心妄想盲目送死的傻瓜。 ”
“而我也绝不会让别人白白送死。”
外面突然传来响动,有人在偷听。缪拉迅速闪到门边,军刀在手。门打开后,站在那里的却是缪拉的儿子,虚惊一场。
我走下楼梯,回到拿破仑身边,发觉自己又有了食欲,便开始将温热的面包往嘴里塞。拿破仑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她正轻轻哼唱着什么。我没听过这首歌的旋律,但却听清了其中的一句歌词。
“扶起仲谋唤回玄德笑杀景升豚犬儿。”
“什么?”我霍地站起,抓住拿破仑的肩膀拼命摇晃。“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拿破仑大喊着甩开我的手臂,发丝凌乱,一脸茫然。
我感觉到旅馆其他人投来的目光,但并没有在意。“你怎么会知道这句宋词?”
“宋词?”
“就是你刚刚唱的歌词啊!”我不耐烦地说。
“有个女歌手刚刚在餐厅唱了首有些奇怪但很好听的歌,我记下了几句台词。”
“她现在在哪?”我问。
“她刚刚出去。”
我立刻飞奔到街上,将一头雾水的拿破仑留在原地。玫瑰舞厅的大门外聚集了不少人,正围观着什么。我努力挤进去,发现那名怀抱竖琴的女孩正站在人群中间。
她用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拨弄琴弦,天籁般的音乐汇入习习凉风之中,渐渐飘向远方。歌词是李清照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她的歌声甜美高亢,纯洁无暇。促狭的微笑挂在唇边,她仿佛正盯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玩笑。我本打算直接过去和她搭话,但想想还是等到曲终人散再说吧 。
一位老人推开人群,走到女孩身边。他穿着脏得几乎辨不出样子的衣服,蓬乱的白发披散着,越过颈项,遮住双眼。他简直就像魔戒里的褐袍巫师瑞达加斯特,我暗忖。这名老人像头憨态可掬的小猪一般笑着,随着轻柔舒缓的音乐起舞,但他的动作既不优雅也不合拍。
最后一个音符在风中隐去,女孩微笑着向人群行礼,抱着竖琴翩然离去。人群也纷纷散去。我正要去追,却发现那名跳舞的老人似乎有些眼熟。于是我停下脚步,看向那名老人。他仍在跳舞,仿佛音乐未停,我是他唯一的观众。
我缓步向他走过去,莫可名状的悲哀在心中渐渐升起。“奥柏?”我的声音有些发颤。“是你吗?”在我上次和这名老战士道别时,他刚刚因功被升为上尉,可现在……
老人停了下来,撩起遮住双眼的白发。“团长,他们说你死了。”他用沙哑而浑浊的声音说。
“他们撒谎。”我回道。“你怎么……”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我本想这么说,但及时收住了话头。“你怎么在这?”
“我的家就在这附近。”他说。“我来这的旅馆找点东西吃。”
我紧闭双眼,叹了口气。“跟我来吧。”
当我拉着他的胳膊走进旅馆时,里面的人无不侧目。一名女侍者快步走上楼梯。我们在一阵窃窃私语中来到拿破仑身边。一开始她也没认出他,但是眼神里只有困惑,没有一丝嫌恶。
过了几秒,她睁大了双眼。“奥柏上尉。”
“我不是上尉了。”奥柏回答。
“好吧。”我微微耸肩。“你们两个在这叙下旧吧。拿破仑,帮我照顾好他。我要去祸国委员会找一下巴拉斯。”
当我来到马厩牵出自己的坐骑时,穿着深蓝色上衣和绿色马裤的旅馆老板跑了过来。“马库斯先生,”他的圆脸上堆满谄媚的假笑。“您刚刚领进来的那位……客人。”
“怎么了?”我翻上马背。
“能否请他到餐厅外进餐呢?”
我没有理他,策马飞奔而去。要不是那旅店老板慌忙向旁一闪,红马便会将他踏在蹄下。
巴拉斯正在办公室里读信,嘴里叼着根刚刚点燃的雪茄。“马库斯,你来得比平常要晚啊!”他含糊地说。“希望你来是为了向我展示你的新披风,而不是又拿那些不切实际的提议来烦我。”
“抱歉,巴拉斯,要让你失望了。”我回道。“对了,皮什格鲁将军怎么不在。”
巴拉斯脸色一沉。“皮什格鲁将军去巴黎军官学校演讲了。”
“真为我的学弟们感到心痛。”
“你有什么事,等我抽完这根烟再聊。”
“昨天你就是这么说的,结果让我等了5个小时。”
门上响起一阵轻敲。巴拉斯将没抽几口的雪茄在一个铁制盒子里摁熄。“我总不能边抽烟边接待来访者吧。”
“啧啧啧,”我在靠墙摆放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你简直让一饭三吐哺的周公都相形见绌。”
这时,门开了,巴拉斯的助理探出脑袋。“先生,一名巴黎军官学校的小学生来找您。他在学校捡到了一个装有钱的皮夹。”
有那么一瞬间,巴拉斯的样子像是要发火。但他并未生气,只是匆匆瞥了我一眼。“让那孩子进来吧。”
“不是吧?”我忍不住抗议。“小学生捡到钱这种事都比我的事重要吗?”
巴拉斯耸耸肩,“如果你是一个月来找我一次而不是天天来,你的优先权自然比小学生要高。”
“天哪,你可真够照顾我的。”
“知道吗,马库斯?”巴拉斯用手指轻敲着桌面。“因为和你一直频繁往来,导致我的仕途都受到了影响。”
“是吗?”我用无辜的语气问道。
“当然,本来我是最有希望当上巴黎武装部队司令的人。”巴拉斯的语气中流露出全然的自信。“但是因为你一直进出我的办公室,罗伯斯皮尔把这个位置给了蒙日。”
“蒙日!”我重复道。“我的数学老师。”
“他就在前几天征服了荷兰。”巴拉斯说。“等他一回到巴黎,就会成为令人羡慕的卫戍司令。”他突然提高了音量。“而那个位置本来该是我的。”
我沉思了一会儿,如果能控制戍守巴黎的部队,推翻罗伯斯皮尔易如反掌。也许我可以先收买巴黎武装部队的司令,然后再投入大量的金钱贿赂下层军官。
“蒙日和我父亲共事多年……”
“想都别想。”巴拉斯打断我。“我说过不要在我的办公室提谋反的事。”他恼怒得忘了压低声音。
“你觉得这不可能做到?”
“至少你不可能做到,”巴拉斯气急败坏地说。“现在给我闭嘴。”
我缓缓叹了口气,“巴拉斯,这世上的人大多都是些辣鸡。一旦有勇者尝试他们没做过的事,他们就会忙不迭地说那不可能成功。”
“你在暗指谁?”
“我不是在针对某个特定的人。”我歪着脑袋答道。“而是说,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辣鸡。”
“如果世上没有你这个辣鸡,我早就成为巴黎卫戍司令了。”巴拉斯嚷道。
“你想让我从世上消失?”
“不用做得那么绝,离开法国就行。”巴拉斯说。“你离法国远远的,并且呆在罗伯斯皮尔可以监视到的地方,这样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这样你就能当上司令了?”
“你和蒙日一起离开法国,我才能当上司令。”巴拉斯回答。“不过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正欲再言,门却开了。我在剧院里遇到的那个小男孩走了进来。他穿着骑兵军官的深蓝色制服,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罗伯斯皮尔的儿子,我阴郁地想。
“大哥哥,真是意外。”他先朝我打了招呼。“您在这干嘛?”
“帮我戒烟。”巴拉斯回答。“把你捡到的东西拿过来,孩子。”
男孩恭恭敬敬地将公文包放在办公室上,费力地伸展胳膊,把它推给巴拉斯。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男孩,竭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
“我叫丹尼。”男孩礼貌地回答。
这时,巴拉斯已经拿起公文包,找出一沓钱和几封信。
“我叫马库斯。”
男孩的眼睛微微睁大。“有一位罗马皇帝也叫马库斯。”
巴拉斯突然惊呼起来,“老天,真是没想到。”
我不屑地扫了他一眼。“你发现基督山伯爵的全部财产都在这个包里吗?”
“这是皮什格鲁将军的公文包,而里面竟有封来自保王党的信。”巴拉斯炯炯有神的双眼在信纸上来回扫视。“从内容上来看,这并不是皮什格鲁收到的第一封信。”
暗通保王党可是死罪,我带着邪性的欢乐想到。皮什格鲁脑袋一搬家,恢复拿破仑的军籍就不是难事了。
巴拉斯看向男孩。“你从哪里捡到的公文包。”
丹尼不知所措地眨眨眼,“罗伯特先生给我的,他让我把包交给父亲或您。”男孩紧张地说。“因为我很少能见到父亲,所以就来找您了。”
“罗伯特。”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没听说过这个老师啊。”
“他是最近才转来的老教授。”丹尼解释道。“叫罗伯特.李。”
我不由得向椅背一靠,捧腹大笑起来。
巴拉斯和丹尼不解地看向我。
“有头猪也是这么哀号的,后来被隔壁李大爷手刃。”我在阵阵大笑的间隙挤出词句。“太有趣了,巴拉斯。像豚犬那样活着的人,现在要像豚犬那样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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