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铺满了天幕,我独坐在里昂的帐篷里,周围是摇曳的烛光和不住晃动的黑影。
半个小时后,里昂踏入帐门,眼睛立时挣得老大。“马库斯,真是稀客啊!有事吗?”
“有事,”我缓缓伸了个懒腰。“来赔你杯子。”
里昂向前走了几步,抬手捂住自己的鼻子。“你喝醉了!酗酒是恶习。”
“所以我一天只喝一杯。”
里昂看了眼桌子上的酒瓶。“你喝了大半瓶。”
“我提前把明天和后天的那两杯酒喝了。”
“真拿你没办法!”里昂叹道。“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无处容身了。”我倒了杯酒,递给里昂。“只要一回营地,苏菲娜就会没完没了地缠着我,要我躺回病床上养伤。拿破仑现在正忙着和杜戈米埃将军商议战事,他们俩聊得非常投机。”
里昂接过酒杯,呡了一口。“你对咱们的新指挥官印象如何?”
“据我所知,他已经在军中服役了四十年,堪称戎马一生。”我缓缓打了个哈欠,接着说。“而且又一批援军今早刚刚抵达了前线,围攻土伦的部队已经接近40000人。我军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
“看来收复土伦指日可待了,可你看起来并不高兴。”
“我在害怕。”我坦承道。“不是害怕战死沙场,而是害怕……”某种我也说不上来的东西。
“害怕什么?”里昂追问。
“我也不知道。”我走出帐门,无边的夜色中篝火无数。“但那种莫可名状的不安实在强烈。”
“别再胡思乱想了,马库斯。”里昂说。“你在森林里一定摔得不轻,伤口还疼吗?”
我伸手摸了摸缠在额头上的丝质绷带,并不觉得痛。难道那一下子真给我摔迷糊了?
这时,奥柏和一名陌生的军官举着火把并肩走来。“团长,”奥柏说,“菲利普参谋长来到了咱们的驻地,要您立刻去见他。”
“我打赌不是什么好事。”我阴郁地回道。
“再见,马库斯,路上小心。”里昂向我告别。
“嗯,再见。”
路上,我忍不住向奥柏倾述心中的恐惧,对方却不以为意。
“有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
“又是上帝,记得我差点被保王党害死时,你就是这么叨咕的。”我隔着绷带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我们信奉上帝,英国人又何尝不是?同样是芸芸众生,基督信徒,耶稣他老人家为何要厚此薄彼,对我们伸出援手却对英国人不管不顾呢?”
奥柏默然无语。
我犹豫了一会,接着说。“我相信科学。所以我认为上帝根本不存在。无论上帝,信仰,还是圣经都由人类所缔造的,其目的只是为了得出一个虚假的答案,以此来掩饰人们不敢直面的真相。天堂根本就不存在。”
奥柏沉默许久,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当然清楚。”
当我们回到营地时,菲利普已然离去。我不禁怀疑他是在故意耍我。苏菲娜很快找上门,大呼小叫地要我好好休息。我的确已经疲惫不堪 昏昏欲睡,便一头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军官们全都被杜戈米埃将军召集到指挥部,参加作战会议。
当我打着哈欠步入起居室时,大多数人已经落座。我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暗自希望一切得以顺利进行。
几分钟后,杜戈米埃将军大步走进起居室,在桌首的席位落座。军官们立时安静了下来。接着,杜戈米埃将军开始向大家讲解作战计划。那正是拿破仑制定的作战方案,年迈的总指挥无疑认为这一计划非常完美,并未做任何修改。
讲完后,杜戈米埃将军举起酒杯。“为拿破仑少校的天才干杯。”
“干杯。”众人齐声回应。
这时,我注意到了菲利普。他没有喝酒,只是缓缓地倾斜手中的酒杯,酒液化作细细的红流,洒了一地。菲利普将空杯置于桌上,满脸阴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我察觉到周围不安的氛围,便转向负责倒酒的年轻女仆。“菲利普将军不小心把酒洒了,再给他倒一杯。”
“这酒并非不小心洒的,是我故意倒掉的。”
该配合你演出的我尽力在表演,你却在我给你的台阶前演视而不见。我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目光飘向远方。
杜戈米埃将军从女仆手中接过酒瓶,拿起菲利普的杯子,斟了满满一杯。“为拿破仑少校的天才干杯。”他一字一顿,声音阴沉威严。“喝!”
所有的眼睛全都不安地看向桌首的两名长官。时间仿佛突然停止了流动,起居室里鸦雀无声,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呼吸。
菲利普伸手拿起酒杯,喝了起来。他喝得很慢,仿佛杯子里的不是上等佳酿,而是某种难以下咽的毒药。等到酒杯见底之后,指挥部内紧张的氛围也烟消云散了。
我看向拿破仑,正对上她的目光,我们相视一笑。
会议结束后,我骑马返回驻地,感到心情比昨晚好多了。十几名士兵正在训练场上策马飞奔,挥刀砍向作为靶子的稻草人。我忍不住驻足观看。
“您要不要给我们露一手,团长?”有人在我身后说。
我转过身。迪昂正站在不远处,他的脸色还很苍白,但那双蓝眼睛已经恢复了几分神采。
“我只要一展身手,场上的所有人都会黯然失色,怀疑人生。”我面不改色地吹嘘道。“所以还是算了吧。”
迪昂叹了口气,“有位小姐找您,她现在就在您的帐篷里等着呢。”
“小姐?”我反问。“如果是苏菲娜的话,就让她等着吧。”
“不是,她叫蒂拉。”
蒂拉!父亲的女仆。我快步向帐篷走去,好想一路跑过去,但是一定要忍住。
我踏入帐门。蒂拉在桌边转过身,她穿着一袭黑衣,脸上泪水晶莹。
“一见到我就高兴得哭了吗?”我的嗓子干得厉害,胃里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便大步走到桌边,开始倒酒。我的手由于紧张抖得厉害,酒洒得满桌都是。
“这是悲伤的泪水,少爷。”蒂拉回答。
我灌下一大口酒,却没品出味道。“你失恋了吗?”
“我不是在为自己哭,而是在为您流泪。”
“我还没死呢。”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本想让菲利普先生告诉您这个噩耗,但他坚持让我亲自来一趟。”
“不……”我呢喃道,眩晕感犹如波浪般自下而上席卷全身。当我恢复意识时,发觉自己正在蒂拉的搀扶下倚着军刀摇晃。我恍惚地倾听着关于父亲,谋反,背叛,断头台的话题,起初迷惑不解,但很快便明白了一切。父亲死了!他密谋推翻现在的政府,结果事情败露……“怎么可能啊?我父亲是世上最高明的政客,在权力的斗争中,他总能明哲保身,青云直上。”
“这次不一样。一个他很信任的朋友背叛了他,将他送上了断头台。”
我弯着身子,紧紧攥住军刀的把柄,泪水渐渐在眼中积聚,模糊了视线。
蒂拉在我前面跪下,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对您而言,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用略显冷淡的声音说。
是啊!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要先打下土伦城,然后返回巴黎,找到出卖父亲的人,亲手挖出他的心。
我缓缓直起身子。“让我一个人呆会,蒂拉。”
女仆顺从地告退,黑色的丝裙在身后婆娑。
我缓缓坐到桌边,拿出父亲最后寄来的那封信,在桌子上展开。
你爱我吗,孩子?如果你爱我,就告诉我吧!我真的需要你告诉我。这句话究竟包含着几多哀怨啊?我看着信纸被泪水打湿,心中悔恨交集。
你最爱的,是那位名为拿破仑.波拿巴的上尉。“拿破仑。”我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离开营地,前往指挥部。
杜戈米埃将军正和几个军官站在挂在墙上的地图前。地图上的箭头又多了,我心想。
“马库斯上尉,”杜戈米埃将军说,“有什么事吗?”
“长官,在收复土伦的总攻打响时,您会把拿破仑安排在哪个岗位?”
杜戈米埃将军双手抱胸,眯起眼睛。“你为什么关心这个?”他沉默了几秒。“告诉你也无妨。拿破仑少校希望指挥突击部队,我打算……”
“这样不妥,长官。”我打断对方的话。“正如您所言,拿破仑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如果他不幸战死,对我们而言,是个莫大的损失。让他指挥预备队吧!”
“他会失去一个证明勇气的机会。”老将军沉吟了一会儿。“不过我会考虑一下你的提案。”
“希望您现在就给我答复。”
“你从我这得不到任何答复。”杜戈米埃将军提高了音量,眼里怒火闪烁。“现在,给我出去。”
我回到自己帐篷,打开一瓶最好的酒,一杯一杯地喝起来。整个下午的时光悄然离去,蒂拉翩然而至,犹如黄昏下的一抹倩影。她静静地点亮桌上的蜡烛,又欲拿走酒杯。
我按住她的手腕。“酒能淹没感受,让人不再痛苦。这就是世上这么多酒鬼的原因。”
蒂拉挣脱我的抓握,红酒打湿了黑色的裙服。“您必须直面这份痛苦,让它牢牢地镌刻在您的灵魂中。只有这样,您此刻所承受的痛苦才不会毫无意义。它将作为一根马刺,激励您前进。”
“明天再直面痛苦吧。”我低声回道。“我都已经这么惨了,今天就让我……”
“永远都不要可怜自己。”蒂拉用没拿酒杯的手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捏紧。“你必须坚强起来。”
你必须坚强起来,父亲在耳边低语。两人形成熟悉的和音,令人不觉潸然泪下。我抓过酒杯,扔了出去。它支离破碎地摔在地上,红色的液体四溅开来,一如我此刻的心。
蒂拉行礼后,悄然离去,和来时一样安静。
过了一会儿,拿破仑走进帐篷。我没有抬头看她,但听得出是她的脚步声。
“你让杜戈米埃将军把我调到了预备队,看不到一颗子弹的地方。”她的语气与其说是愤怒,毋宁说说看悲哀。“你到底把我当作什么?一个总是需要你保护的……女孩?”
“你有兄弟姐妹吗?”我问,并没有抬头看她。
“你不是知道吗?我有八个兄弟姐妹。”拿破仑有些困惑地说。
“啊,我知道的。你还有一个母亲。”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你有一个完整的家,拿破仑。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么幸运。如果你死了,你的母亲一定会非常难过,她会收到追赠给你的荣誉勋章和一笔小小的抚恤金。她还可能会在报纸上看到一小段赞美你的文章,她甚至还会将那段文章剪下来,痛苦而骄傲地展示给别人看。但我敢保证,比起那些,她更像要一个活生生的……女儿。”
“我父亲死了,拿破仑。”我告诉她。“所以你看。我没有兄弟,没有姐姐,没有妈妈。现在连父亲都没了。”
拿破仑愣在原地,默然无语。周围一时间安静得令人受不了。
“你还有我。”拿破仑绕过桌子,走到烛光中,声音温柔得让人受不了。“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吗?”
“我当然记得。”我缓缓地站起身,直视着她的眼睛。
“是啊,所以你还有我。”
拿破仑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将身体贴了过来。我的心顿时狂跳不止。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世界只剩下了她。她深邃的双眼逼近我的脸庞,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含情脉脉。两人的吐息在空气中交融。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亲吻,有着蜂蜜般甜美的味道。我能感受到她击鼓般的心跳,就和我的一样快得惊人。两颗跳动如一的心!
斜阳黯然地消失在山后,我们缓缓分开,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世界。
“天黑了呢。”她低语道。
当四周逐渐阴沉暗淡理性悄然隐没了光线希望的火烛摇曳欲熄我在孤独中徘徊茫然。“拿破仑,”我低语道,“有位诗人说过,夜晚正是为了爱情才降临的。”
她的唇再度迎过来。“那你还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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