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藤黄色的夕阳在将天空与残云都染成金色后渐渐沉入地平线,带走了最后一丝亮光。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脱离了光明笼罩的天空并没有立即遁入黑暗而是转变成了棕红色。隔着稀薄的云层,显得格外的诡异和阴沉。
暗红色的光抛洒下来,染红了世间的一切。视野中的一切也被一种难言的黑暗浸染着、模糊着。
苍劲挺立的参天松林,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夜鸦的凄惨嚎哭。
这样阴森古怪的景象,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松林中,草色稀疏的空地上,小巧简陋的木屋孤零零坐落在自空地起依势而建的木制阶梯庄重通往的山丘顶端。说是木屋似乎又不太恰当,一级级阶道上左右对称的木台已经暴露了它的真实身份:主祭台。
阶道的最末级,身着樱红色巫女服的少女双手合十、跪坐其上。晚风拂过,呼呼扬起了少女茶褐色的长发和两侧束发的素布。少女抬起头、又旋即落下去,白皙清秀的小脸上除了平静再没有多余的表情。
这样的情景无论是谁都一目了然吧?就像小时候奶奶辈的人常常会讲的故事里发生的那样:村子遭大灾之后,弱小愚昧的村民在无可奈何之际,选择了对未知“神灵”的供奉来平息神怒、驱灾避难。处子之身的少女们也自然成了我们再熟悉不过的祭品。
天色忽明忽暗起来。
来了!
要来了!
“那个”要来了!
空地那茂密的灌木丛后,三个穿着朴素的农人探出包着驼色头巾的脑袋、窥视着远方静坐如莲的少女,神色十分慌张。
似乎是出于对它的忌讳,说话时特意用“那个”来代替。
可是那个叫义经的武士,看上去一副若不经风的样子。
他……真的能打倒猴神吗?
“猴神”,是怪物的名字,亦或是农人对怪物的称呼,从字义上理解大概是长得像猴子却拥有神力的家伙。
疑问的提出,让三个农人不禁心里犯嘀咕。
原来祭台下端坐的并不是什么少女,而是名叫义经的武士,他来到这座村子,聆听了村民们经受苦难的哭诉后,立刻决定“舍身相助”。
只能相信他了!
带头的农人咬紧了牙关,恨恨的说道。脑中不经回忆起过去这些年来发生的不幸,早已握成拳的手背上的青筋来回跳动着。
村内女孩献给猴神当活祭品的习俗……已经结束了!
话语中清晰的表达着村里每个人对名为“猴神”的怪物侵占村落、杀妻夺女的愤恨以及同它一战到底的决心。即使这个名叫义经的武士倒下了,村里的人也会不留余力的继续抗争。
不过,三个农人还是着眼于眼下。
轰~隆~轰~隆~
巨大的轰鸣、伴随着大地有节律的震颤,在向这边一步步逼近。松林中的鸦群纷纷受惊、长闷杂乱的鸦哑声四散而起。
“少女”义经不由得抬起头,望着声响传来的方向,等待着它的到来。
面对未知的危险,“少女”义经却表现的异常镇定,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害怕和动摇。他就像一个谜,让人琢磨不透。
声音越近,大地也震动的越厉害。眨眼间,一个庞然大物已经拨开高耸的密林,三两步来到了义经面前。
传说中的猴神,确实是如同猴子一样的东西。只是……直立时比参天的松树还高了一头,全身灰白色的毛发覆盖着结实的肌肉群。如同狒狒的红脸上,圆睁的双目似两个血灯笼,投射出的余光似乎都能把人轻松杀死。高突的鼻孔下,密集排列的尖牙并没有嘴唇的依偎,只能彼此相拥落寞地暴露在外面,上颚两颗锋利的犬牙旁逸斜出。
猴神用余光扫过依旧静坐的义经,猛的一下把巨颅甩下来,用那双血灯笼打量着面色依旧平和的义经。
太近了,实在太近了!娇小的义经与巨大的兽颅不过两尺,猴神只需稍微动动嘴皮子就能把义经吃下,虽然它并没有嘴唇就是了。
义经可以感受得到从它那高突深黑的鼻孔里冲出来的热气、挟着一股腐烂生蛆的死鱼散发出的腥臭味,那直冲咽喉令人容易引起反应的味道。他在忍耐着,等待着猴神下一步的动作。
凝视半晌,猴神倏地一下伸出赤红黏腻的巨舌朝义经舔去。
在舌尖几乎要碰到义经之时,义经从裙底飞速抽出佩刀。只见刀光闪动,猴神猛的折身起来,活动着干枯面容上仅有的几块肌肉竭力表现出痛苦的神情。它的舌头已如蛇信子般分了叉,污浊的鲜血从切面源源不断的涌出。
农人们不敢出声,只能在心中暗暗叫好。
义经这一记漂亮的反击很显然激怒了它,单纯的愤怒冲昏了这只庞然大物的野性大脑。仰头一声怒号,响彻了整片松林。尖锐刺耳的怪叫,强烈地刺激着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物的每一个神经。
猴神停止怪叫,扳直了身子,弹簧般转动健硕的腰部,巨大的猿拳如一尾流星飞速向朝义经袭来。
一股罡风扑面袭来,义经侧身躲避、高高跃起,踏上了猴神肌肉曲线分明的右臂。踩着木屐的脚走在上面竟感受不到一丝肉的质感,毛糙坚硬,像是一块石头。
还未来得及感到诧异,猴神的左拳又已急速逼近。虽然看起来体型硕大显得笨重,但全身的每一块结实的肌肉联合发达的神经为猴神提供着非同一般的速度和爆发力。义经不得已,握紧钢刀、脚下发足急奔,在宽大崎岖的右臂上与左拳赛跑。
行至大臂,眼前猴神的肱二头肌陡峭起伏,如一座急坡直直挡住了去路。前无去路,后有巨拳,义经只得一纵而起,于空中向斜后方翻滚过去,恰好落在木台上。
不料猴神那鲜红无毛的大巴掌随后而至,情急间义经又跃至下一个木台,只听得咔嚓声响,方才逗留的木台已经被打成了碎片。
好强!简直闻所未闻!
三个农人在灌木丛后已经看的呆了。
木台间,义经左躲右闪。后方,猴神穷追不舍,噼里啪啦将一片木台打的粉碎。眨眼间只剩下最高处的祭台还完好无损,已经没有木台供义经躲避了。
糟糕!他要被干掉了!
此刻农人们的心脏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胸膛,紧紧跟随着不断躲避着攻击的武士义经。同浮云一起高高悬在半空,随时会因为义经的失败而陨落。
他们屏息凝神,观看着这最后的角逐。
幸好,在被无情的巨手抓到衣服的边角之前,义经已经先行一步滚入了祭台,顺手将木门关上。
屡不得手的猴神怒不可遏,从喉腔中发出粗重的悲鸣。它的两只大脚踏在山丘腰间,庞大的身躯顺着斜坡伏在山丘上。
小小的祭台被愤怒的猴神连根拔起,如同装着宠物的小木盒被孩童玩耍般在它宽大厚实的手掌下被肆意蹂躏,强健的手指突破粗壮的木条一根根刺入祭台。
喂,你们看那边!
正当两人都在为义经捏一把汗的时候,另一个农人指着半空惊叫道。
喂,小点声!被那家伙听到就死定了!
两人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
逐渐被黑云吞噬的棕红色的昏暗天空下,一道月牙形的金色闪光在空中划出,停在那。又是一道斜光,紧接着,又是一道。
形状各异的闪光组合在一起,像是某种符咒,正对着祭台方向。
仔细看去,符咒光后面有一个人。
不,那决计不会是人,人哪有能在天上飞的呢?
农人们看清了她的样子,但碍于距离只能看个大概。
那是一位穿着修验僧服、踏着高齿木屐、手持羽扇和宝槌的女道人,在空中画符结印,至少看前半部分是这样。夹杂着白色羽毛的黑色双翼在背后扇动着,从后肩伸出的两条类似手臂的前肢起了翅的作用。
那家伙,是那武士的伙伴吗?
可那是……
妖怪。三人同时都想到了这个词,但是没人说出口。人怎么会和妖怪作伴呢?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女道人口中念念有词,哈的一声高呵,将结好的印记施法抛洒出去,符咒般的印记再次化为多道连续的闪光,又哗的聚为一股,闪电般落将下去。
义经在狭窄漆黑的祭台内躲避着猴神手指贪婪的搜寻。霎时,金色的强光透过缝隙射进来,照亮了漆黑的祭台。猴神原本充满侵略性的手指停止了活动,无力地垂了下去。
呼~隆隆隆~
随着巨大的响声,紧贴着墙壁的义经忽然在空中飘浮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义经意识到,祭台在飞速下坠,看来猴神已经被消灭了。
可是……
义经心中忽的一紧,被什么牵动着。
这并不是因为担心自己此刻不能脱身而产生的感觉。
祭台随着猴神庞大的躯体从高处落下。原本便被蹂躏的残破不堪的祭台落地便散了架,轰隆隆散作一团,激起漫天尘土。
片刻沉寂后,废墟中走出一位身姿曼妙的“少女”,巫女服很合身,步履亦雅。左手挽门框,右手握刀,偏着身子微微斜探出脸去,神情却是慌张的。
视线急匆匆扫过去,猴神那巨人般的尸体横在地上,不动,唯有自后背贯穿前胸的伤口中淌出逐渐失去温度和活力的鲜血。
猴神既死,而义经神慌未减,甚更有增。
只听得身后风声呼呼。
蓦然回首,义经眼中是刚才农人们见到的鸦翼女道人。
两人的视线立刻交织到一起,又不约而同地别开,最后互相报以微笑。
义经脸上的慌张已经消失不见,他刚才偷瞄了一眼女道人,见她依旧面容姣好,心中大石落定。
成……成功了!
虽然才反应过来,但还未完全从刚才激烈的战斗中恢复,农人们仍难以相信困扰村子多年的祸害此时此刻已经被打败。
喂,成功了!
真的吗?打败猴神了吗?
太感谢了!
灌木丛更深层里沙沙响动,村里的男女老少拥挤着钻出来,纷纷扔掉手里的锄头犁耙,原来他们早就在后面等着的。
层层的乌云逐渐散去,天空也恢复成了迷人的金色。山谷里最高松树的顶端,立着一只巨型夜鸦,碧绿的眼睛内闪耀着蓝印印的火花。
这样好吗……
夜鸦舒展着翅膀,嫩黄色的尖嘴中吐出人言。
村里的大伙朝义经这边围过来,在看到和他相对着的女道人后又停了下来。
可是……她也是……妖怪啊……
终于还是有人说了出来。大家也不由得紧张害怕起来。在被吃人的怪物欺压了这么多年后,村民心中已经被深深烙上对妖怪感到害怕的印记。
确实,在半空中只能看个大概,而今她就站在众人面前,大伙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光论样貌,是少有的出色。然而越漂亮,越会让人联想到狐妖吧。
紫罗兰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在背后倾泻下来,到脚踝前方止,加上本身就高大,这样浓密的秀发加上奇异的发色,怎么都会让人觉得奇怪吧?
从道袍衣口中露出的肌肤,是浅粉色的。紧致弹滑,如同凝脂一般。
很让人在意的,女道人白皙的额头上有一个浅浅的白色凸起,像是一个很小的角。精灵般尖利的耳朵从秀发中横出,有点像绵羊温顺时的垂耳。倒月牙形的红色印记印在两侧的脸颊上。还有最后,后肩倒斜出的手状鸦翼,正常人可不长这个。
只是因为她是妖怪就很可怕吗?
义经注意到众人的反应,开口问道,声音清朗敞亮。
村民左右对视,一时无言。
是妖怪的话,害怕是理所当然的吧!虽然没人承认,但是在村子被妖怪祸害这么多年之后,恐怕心有余悸才是大多数人的反应。
这与她是人是妖无关。
义经的语气很平静,冷静中听得出温柔和笃定,大伙悬着的心也稍稍放松了下来,义经继续说着。
确实,形态上射千与人类有所不同,同时拥有令人胆寒的力量。
射千,这是她的名字。射千从前居住的灵峰,山下的村落自三百年前便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灵峰顶居住着一位神明,鹫面人身。身穿道袍、脚踩木屐、手执羽扇,背上黑色的羽翼完全展开可以遮蔽太阳的光辉,当地人称之为“鸦天狗”。
射千转过身来看着那些村民,他们的脸上满是迷茫和紧张。
这些都是因为自己是作为妖怪而存在的缘故,尽管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但人类始终对自己抱有敌意。从前在灵峰下的鞍马寺也是,尽管并未有过冲突,但那种以厌恶来掩饰内心的慌张和恐惧的神情,已经见过太多了。
只是因为自己是妖怪吗?
本以为帮助他们就能解除误会的……
果然还是这样吗……
人类和妖怪,注定……
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射千的神情变得失落起来。
关键是【她要如何使用这股力量】不是吗?
是肆意袭击蹂躏他人。
还是反过来帮助被蹂躏之人。
现在你们各位——不是都被射千拯救了吗?
义经那充满感染力、振聋发聩的话语,清楚响亮地飘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如梦初醒……以前似乎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单纯的认为强大的妖怪便是邪恶,柔弱的人类便是善良,完全忽略了立场的存在。义经从村民们由惊讶逐渐转变为平静的脸上,读出了这层意思。
不仅是村民,连射千本人都感到十分惊讶。
牛若他的寥寥数语,竟是那样的富有情感!不但大家,我也被深深的感动了。存于世三百余年,未曾感受过人情冷暖。但在遇到牛若之后,即使在阴暗冷漠的人间,也会时不时有暖流回荡在心田。
牛若,正确的应该是牛若丸,这是义经成人礼之前用的名字,更是与射千初见时的名字。
这么说……也是呢。
真是抱歉,真的非常感谢你!
先前提出射千是妖怪的人也诚心诚意的道歉了。
众人再次围在义经和射千旁边,向二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义经与射千对望一眼,笑容在脸上微微绽放。
好奇心强的孩子冲上前去,对着美丽的射千奶声奶气地要求拥抱。随后众人也都笑起来,幸福的喜悦在人群中洋溢开来,一片温馨祥和的氛围。
对了,得开祭典好好庆祝啊!
讨饭猴神~射千公主手到擒来~
太早了!回村以后你再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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