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下）

回过神时，宗野已经双腿麻木，迹部的话切中肯綮，直击要害，那些话一点没错，甚至对过了头。他的大吼大叫，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彷徨与不安，逃避手冢人设崩塌的事实，他的脆弱，暴露无遗。

“对不起，是我考虑欠妥……”

迹部依旧笑道：“不必道歉。你愿意为一个陌生人的生命探寻真相，那么我也愿意付出时间参与其中。”

宗野并不信任迹部，至少并不完全信任，之前他的问话，多半带有试探成分，他迫切需要知道迹部的深浅。定位迹部的理由，并非他长篇大论的那样的头头是道，恰恰相反，在他来前的人际调查里，迹部和手冢最无关系，除了那场震撼整个高中生网球界的比赛，他们，毫无多余的交集。而同时期的其他人，青学自不必说，外校部员，都或多或少同手冢私底下保持联系，再不济，平时嘘寒问暖逢年过节祝福也是相互来往的，这些人里，属迹部最干净，两人动如参商，永不叙见。

迹部自然高傲，但手冢身上并没有可让他轻视的理由，且双方旗鼓相当，即便无惺惺相惜之情，也不至于形同陌路，然而事实如此，恐怕迹部除了手冢的名字，其他一无所知。

也就是说，假定手冢是他杀，迹部的嫌疑将最小，甚至为零。

宗野心里清楚，迹部的话没错，从始至终，迹部都是一个旁观者，他也许会看着事发现场照片痛哭流涕，迹部不会，情绪并不会动摇他的理智半分，他依然能够用冷漠的口吻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他出口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绝非简单的感情用事。

面对这样的人，他必须坦白一切。

“手冢生前，可能被人虐待过。”

迹部明白这虐待的意思，他还是问：“性虐待？”

“是的。”宗野挣扎许久，终于开口，“手冢身上有很多伤痕，经警方证实，那些都是特殊嗜好留下的，已经结痂很久，现在只剩下浅浅的疤痕，但密密麻麻叠在一起，令人触目惊心。”

迹部被这个信息轰炸得有些猝不及防：“能判断出具体时间吗？”

宗野摇头：“很难，在水里浸泡太久，很多证据都被具有迷惑性。但我之前问过那些男人，他们见过手冢的裸体，都否定了手冢是受虐癖这点。”

“这就有意思了……手冢国光总是在做一些违背常理的事情，本大爷接下来的推测，你可以选择认同或不认同，但如果再像刚才那样随时随地发脾气，本大爷可没有耐心再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浪费时间。”

得到宗野的应声，迹部继道：“现在有两种可能，如果是手冢自愿，他在性方面有特殊癖好这点也没什么，他自称并非同性恋，但又存在同性行为，看似很矛盾，但极有可能是为了掩饰其他东西，这点我前面分析过，现在不想再讲，另外一种可能，本大爷认为几率极大，手冢国光，被人绑架过，甚至遭受过非人待遇。”

这种大胆的猜想令宗野嗔目，他始终不愿去联想的假设，被迹部这番不加修饰地直言出来，依然令他倍感震惊。

“你没有发现吗？有一个时间结点很奇怪。”

宗野飞速运转脑部神经，努力跟上迹部的思维速度，不确定地问道：“一年前？”

迹部点头：“是的，仔细对比刚才的对话录音就会发现，不管是不二周助，还是京田泽，都是在一年前同手冢国光失去联系，因为是手冢国光主动提出告别，你可以认为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自杀的打算，如果事情顺利，他的死亡不会等到现在，所以，他自杀那天，应该是发生了别的事。”

“你是说，刚好被人绑架？”

迹部默认道，“手冢国光身上的伤痕就是证据，那些应该都是被绑后留下的。”

宗野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有这么巧合吗？刚好自杀刚好被绑？听起来很是戏剧化。”

迹部道：“当然不可能如此巧合，不排除，也许绑架者已经谋划很久了呢？”

宗野震惊之余，迹部又问：“手冢国光有什么仇家吗？或者非常狂热的暗恋者？”

想了想，宗野回道：“应该没有，手冢一向风评良好，除了感情上的纠缠不清，其他方面，都是非常洁身自好的……”

“不，你没明白本大爷的意思，”迹部道，“我是问，他没退出网坛之前。”

宗野呆住，愣神，他不明白为什么迹部总是问些不合时宜的问题，他的关注点很奇怪，事后又证明那些往往是突破口。

看出宗野的疑惑，迹部不得不再次解释，他说：“你关注手冢国光如此之久，应该发现，二十岁以前的他和二十岁以后的他完全判若两人，你也不止一次信誓旦旦的保证，无论如何，他绝不会自杀，可实际上，他在二十四岁，甚至更早，就已经有了自杀的想法，假定这次属于自杀，那两次的动机是否一致？能够改变一个人原本的人生轨迹，二十岁那年，手冢国光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官方的口辞是，手冢的手臂旧伤复发，再也无法继续打网球。”

迹部厉声道：“不可能，当初医生表明已经根治。”

宗野反望他，讽刺的笑：“备用配件自然比不上出厂原装，手冢那些年对网球有多拼尽全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私人医生早就建议过他放弃网球，可手冢硬是凭自己的毅力撑到决赛，那个时候他的手臂就已经不能动了，后来宣布弃赛，没几天，就退役了。”

见迹部将头慢慢垂下去，眼里消散了焦距，暂时找不到一点灵光，宗野将险些脱口而出的愤怒吞咽回去了，他低低的说：“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在记者会上那天，所有人都在拿话筒堵他的嘴，各自问一些精心设计的问题，企图深挖进一步密料，他微笑着回答完每一个问题，整个过程温文尔雅，最后离开时，又是那么决绝不堪。这没什么，他当初闯进网坛时，已经足够惊艳了，他从泥土中来，现在不过是又回到泥土中去。”

“手臂旧伤只是导火线，他那时精神上已经开始出现问题，他家里人一直拿他当做赚钱工具，从小就这是这么高压培养他的，把整个家族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刚刚在网坛声名鹊起，现在希望破灭，更雪上加霜的是，手冢宣布弃赛后不久，他爷爷心脏病突发去世，父亲跳楼，母亲也患了精神病，手冢本人，也被检测出轻微抑郁症，迫不得已退出网坛。”

迹部终于抬起头来，眼里竟微微泛光，他的声音低到尘埃里去：“对不起，我不知道……”

宗野深叹口气，道：“其实我隐隐约约能猜到他自杀的原因，手冢心里太苦了，受不住，而且那时，他母亲在精神病院里去世，抑郁症也许是他二十四岁时打算自杀的动机，但这一回，我并不信，我之前向你表明过我的态度，现在我可以非常明确地告诉你，从始至终，我从不认为手冢是自杀，因为他失踪的那一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突然，宗野的表情凝固，直盯着迹部。

“直到上个月，我有幸去拜访了一趟手冢家祖宅附近的某幢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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