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荒原

起风了。荒原上，余晖渐暗，暮色低垂到荡漾的蒿草间，迷迷蒙蒙像是腾起了烟火，混进远方稀薄的黑暗里，刷拉刷拉地响着，仿佛浪潮起伏来去。

魂玉坐在那里，身边仰躺着一个男人，衣饰不似中州样式，满头乌发整齐地裁成寸许，显得利落非常。男人头枕双手，嘴角叼了一根泛黄的杂草，惬意地欣赏着栖霞落日。

即使如此，她仍觉得这天地六合只剩了她孤零零的一个生人。

雨落下来，毫无征兆，铺天盖地。朦胧的水幕笼罩荒原，两人瞬间湿透。这样的雨点过于密集，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别担心，星期天会是个大晴天。”他淋着雨，浑若无事地望天。

“星期天是什么，”魂玉默默看着，并没有露出多惊讶的表情来，只是低声：“为什么，要是晴天？”

“星期天就是明天。我已经看不见未来了。”男人摇了摇头，笑了一笑，“总不该让自己失望，对么？”

魂玉没有说话，低下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疲倦，仿佛已与墨色晕染的天地融为一体。

“累了就躺一会儿吧。”男人拍了拍身边的草地，牵起她的手，薄唇微微泛起了一个弧度，“魂天帝，一千年过去了又回来，你想要的东西，找到了吗？”

“我不知道……”那一瞬间的气氛非常暧昧，沉默许久，魂玉不得不摇头：“我不知道因何而来，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无妨。”男人想了一下，无所谓地耸肩，“我也讨厌一眼就能望得见尽头的人生。”

魂玉叹了口气，推开他的手，笑，“你又在等什么呢，炎帝？”她的视线投向无垠的荒原。

“炎帝？”男人眉梢一挑，用奇怪的眼神看她，继而拂去眼角划过的水珠：“不。我还是习惯别人叫我，烛天。”

男人静静地看着身边的女子。天光渐暗，最后一缕残阳映照着两人的脸。然而，似乎都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入夜的荒原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还真是，一模一样啊。”魂玉叹了口气，紧紧蜷起单薄的身体，长长的黑发散入泥水中，纤秀的眉头微皱着——仿佛一只乖巧的幼兽，却无处安眠。

男人想了想，仿佛是好容易下了决心，起身在口袋中抠挖半晌，终是摸出一枚小巧的银匣，“对了，我这里还有个好东西，要不要？”

魂玉再度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男人自顾自地打开盖子，“叮”得一声轻响，似某种机关触发的声音——雨夜迷离之中，忽然有微弱的烛火摇曳，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然而，那双光影后的眼瞳却灿若星海，点点闪烁，仿佛能直透人心。

“戒烟多年了，一直不舍得扔。”男人注视着她，声音温柔而空灵，仿佛坐在这里说话的只是一个幻影，“现在，它是你的了。”

“就在这儿结束吧，也从这里开始……”

篝火燃起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她是在他的怀里醒来的，在他的注视下——那样的目光，沉重非常。

“为什么要进来？”萧玄转过头去，拨弄着火堆。

魂玉没有回答，眼睛里却露出了苦痛之色。萧玄看了她一眼，将披在她身上的衣服紧了紧。当碰到她冰凉肌肤的刹那，竟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仿佛被针刺痛。

风雨渐歇，入夜的荒原冰冷而潮湿，萧玄叹了口气，低声问：“你吃过饭了没？”

魂玉摇了摇头，起身挑了一个离火堆远的地方坐下。

“也是，这里似乎什么都没有。连斗气都无法运转分毫，纳戒中的东西看来是派不上用场了。”萧玄自顾自地俯下身，从火堆里捡起两只荷叶包，吹了吹上面沾的灰，“我这里还有块牛鞭子，要不要？”

魂玉微微一怔，诧异地看他。

“没有斗气，我们在这儿便与凡人无异。如你所见，这个世界一片荒芜，下一餐怕是不知何时再有了。”萧玄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不再理会她，径直撕开荷叶大嚼吞咽，吃得咂咂有声。

魂玉却还是那样淡然：“你还有斗气打开纳戒？”

“那倒不是，”萧玄一边吹着滚烫的熟肉，一边头也不抬地道：“我一直认为，食材一放入纳戒就不新鲜，大伤口感。”

“哦……”魂玉想了一下，不得不点头，“也是。只怕其他人也未必需要贴身携带两支牛鞭。”

“呸！”萧玄猛地啐了一口，将另一块包着的肉甩到她面前去，“只是普通的雷犀腿，可别在找到离去的方法前饿死了。”

魂玉终于笑了出来，“怎么办啊，你这没大没小的家伙……怎么一睁开眼睛又是你这张臭脸！”

“我可不会像傻子一样等待猎物上钩。”他笑，揶揄，“黑漆漆的一片，群狼环伺，生出这样大的篝火并不明智。”

“嗯，所以就把你招来了?”她望着周围浓重的夜幕，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喃喃，“看来，我的运气还真是……”

“是啊，你的好运就是遇到了我。”他跟着笑起来，眼中有小小的得意，“不过一无斗气，二无工具，这样的环境下生火，怎么做到的？”

她在他的笑容中逐渐沉默，下意识地向怀中探去，冰凉的触感无比真实，待缓缓抽离出来，张开手指，一枚小巧的银色方匣赫然在手。

“不是梦……”魂玉心不在焉地低声喃喃，抬手抚摸着它。

“嗯？”萧玄注意到她的反常，凝视着，被她奇异的神色所惊，却还是不明所以。方才他们还是如同世间寻常小儿女般互相调笑着，然而只是一瞬，她仿佛又站在了离他极其遥远的地方。

“在这里，那个人一直都停留在这里。”她不知不觉轻声地说着，“没有时间了。”

魂玉蓦然抬头，一轮血月高悬苍穹之上，宛如一只狰狞的眼睛，冷冷注视着荒原上的一切。

“带我去……”她抓住他的肩膀，身体止不住地颤抖，面色苍白如死，“带我去那里！”

“怎么了?”萧玄愕然搂住失措的少女，“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再也忍不住， 腾地站了起来向着血月的方向跑去，却踉跄着被泥泞地水坑绊倒——失去了斗气支持，本就衰弱的躯体竟不堪重负，萧玄一步上前去拥抱住她，她挣扎了一下，终究没能躲开。

二人堪堪远离篝火，身后忽地传来一声轻响，明灭的光焰骤然熄灭，冰冷与黑暗无声迫近，仿佛有无数幽魂在荒草中逡巡游荡，一时间令两人都吃了一惊。魂玉勉力离开他的怀抱，缓缓抬手，银色的匣子被打开了一线，一道火苗瑟缩跳动，发出极微弱的淡光。

火光摇曳，映照着两人的脸。

“十万人被困在这片荒原之上。”她深深凝视着他，一字一句，紫色的眸子里仿佛有一团烟雾，缥缈深远，“带我去那里，在烛火熄灭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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