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如烟

胡玉楼上，萧玄倚窗而坐，眺望西方落日的方向。

蛮族增兵的消息传来，那一瞬，一切都已明了。他脸色苍白，只觉胸口似被一块大石压住，令他透不过气——空气里弥漫了焦灼的味道……落日的晚霞被余晖浸染，北风一起，流云便好似大群燃烧的战马在天际奔驰，后面是深幽的大海与呜咽的声音。

一定是魂族做的吧？这天下，也只有他们才有这般能耐！

听着外面不间歇的盈耳笑语和歌吹，指甲在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几十年的交锋里，自己这边似乎处处都落了下风吧？天下因萧族的绥靖而富庶安定，然而，今天，过去的伤疤又被血淋淋地撕裂开来。

多少的不甘、愤怒与憎恨在胸中燃烧，让本就心烦意乱的他忍不住想对天大叫——魂玉……魂玉！你总该又是情非得已的，如今一夜之间秦人兵败如山倒，你，到底想要怎样？平日沉稳克制的男人终于一拳打在墙壁上，发出低低的怒吼。

整座楼内忽然也一片慌乱，隐约传出断续的哭声。萧玄渐渐回神，却见老鸨从楼下赶了上来，一叠声地道：“哎呀，公子可是嫌我等招待不周？快坐快坐……这群不知好歹的小妮子！居然平白惹公子生气！”

“没事。”萧玄目光掠过四周，偌大的酒楼奢华依旧，即使未曾入夜，这里也是灯火通明，冠盖满座，“是谁在哭？”

老鸨一拍大腿，诉苦道：“唉，都说北蛮远在千里之外，可这没日没夜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楼里素来鱼龙混杂，难免有些沾亲带故的受了连累——扫了公子雅兴，真是罪过呀！”

萧玄默然沉吟，心乱如麻。哭声很快止歇，艳丽的侍女往来笑颜如常，无边风情里夹杂着呓语般的调笑。富贵祥和的景象仿佛只稍事休息，席间便又打成了一片火热。悲伤激起的几丝涟漪，转瞬便被浪潮吞没。

老鸨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识趣地退下走远。面容冷肃的贵公子松了松领口，眸中隐约有闪电一样的亮光，仿佛有极其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让他燥热难当。

只是那么一分心，心中挂念着的女人便已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姿容绝美，未语先笑，映得周遭众美人都黯然失色。

“久等了吧，天要黑了。”魂玉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不算久……”萧玄轻轻摇了摇头，嗓音听起来嘶哑且虚弱。

他心情沉重，魂玉看了出来。这个男人现在还瞒不住心事，心里所想的都在眼睛里露着。虽然两人都身陷在这牢笼般的青阳城里，但战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可能不知道外面正发生着什么。

“这片垂暮的土地上，到处都是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萧玄低着头喃喃道：“天黑前他们收起农具酣然入睡，天亮后顶盔掼甲的将官告诉他们，拿起刀，对面是远古八族撑起的千军万马……”

“公子多虑了吧，”魂玉语声犀利，毫不留情面，“只怕萧族也从未将他们放在心上。”

“我知道……”萧玄又开始呆呆地往窗外望去。偌大的天空显得无比荒芜，余晖散尽，天空被幽蓝吞没，“可我总觉得事情本不该是这个样子。”

魂玉默然，心里涌起酸楚。他就是太聪明又太执着，什么事都不能轻易放下，这样的人怎么能活得长久呢？她凝视着他，低低咳嗽了几声。

“您要的百年桑落，公子。”耳边有人轻声呼唤，萧玄抬起头，昨夜的花魁如烟正含笑行礼，手托玉盘，上面盛了一只小巧精致的翡翠葫芦，馥郁的花草香气迎面扑鼻，令人沉醉。

“我来吧。”萧玄伸手接过，却被如烟轻轻按住。

只披着薄纱的歌姬端起葫芦，俯身向魂玉的酒杯倾倒，“还请让我敬贵客一杯，楼主有令说，若不能伺候二位满意，便少不了一顿责罚。”

她的声音魅惑，盈盈娇嗔，眼泪欲流，听得席间萧玄呆了一下。

魂玉微笑，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凑到他耳畔，低声：“青楼一向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萧公子自然懂得怜香惜玉的道理。”

萧玄听得心中发凉，猛然瞥见如烟眼角晕染的妆容，那一瞬，他想到的不是权谋，不是斗争，而是一个忽然醒悟过来的念头——她有危险！

妖娆花魁掌中猛地吐出一缕银光，不顾一切地刺向身边幽静的少女。

啪！萧玄眼中掠过炽热的红芒，如烟手一震，锋锐雪亮的匕首竟在那个男人的手中寸寸碎裂。

她屏息而望，那双瞳让她首先联想到的是鲜血，可血远没有它红得通透干净；又像是远天乱飞的霞彩 ，却又少了几分和煦的暖意。

如烟又怕又惊，窗外夜风吹得凛冽，她被脊梁上湿冷的汗水一激，止不住打了几个寒战，一时竟呆在了原地不知逃跑，口中喃喃：“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毕竟是从未修炼的凡俗女子，即使平日往来交际的非富即尊，可一旦脱离了温柔乡，陡然直面冰冷酷烈的杀戮气息，纵是男人也胆寒。

“烟儿？哎哟我的烟儿呀！”闻讯赶来的老鸨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抱住花魁齐齐扑倒在萧玄的面前，哭天抢地，拍着桌子，“你这是做什么呀！”

她攥着最后的一节刀柄，像是落水的人揪着最后的稻草。如烟出身贫寒却出尘不染，本是个恬静温柔的女子，入行极早，整个青阳风月场中的女子十有八九都受过她的照拂。

可自从打仗开始，如烟供养长大的弟弟毅然从了军，发誓要为姐姐赎身。然而，踌躇满志的少年一上前线便杳无音信。心焦的父亲北上寻子，今早被拖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两具破碎的尸体。如烟抱着他们，笑惯了的脸庞做不出任何表情，只似母狼般哭嚎。现在她已没了亲人，也就剩下眼前的老鸨。

“我不要服侍这些饿狼，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发疯般地大叫着，红肿的眼睛噙满了泪水，“我亲眼看到她和北蛮一起！”

侍女们闻声都跑了过来，死死钳制住失控的姐妹。她挣扎不动，只能尖利地叫喊，最后声音演变成了含混的呜咽，“放开，放开！你们不让我杀她，我就自己去死，谁都不拖累谁！”

萧玄松开了握剑的手，虽然只是一场可笑的闹剧，但此时的他依然有一种浑身脱力的感觉。女人绝望的嘶吼在耳边回荡，令他恍惚失神。

静了许久，魂玉面无表情地起身，叹息：“看来，公子的生意是谈不成了。”

如烟是个小人物，她掀起了滔天巨浪，却始终是个局外人。没有人在意她，也没有人制裁她。她只是混迹尘世的万千悲剧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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