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旧忆

楼下传来一阵骚动，是今夜花魁如烟姑娘到了。罪魁祸首雷海青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走了，留下场中对峙的二人。

魂玉只好跟着笑：“看来，我真的不该来。”谈判桌上谈着，桌子下边难免也会有个动静，突如其来的变数即使是她也不能预测。

“我也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他面无表情地开口，也不管对面的姑娘已变了脸色。

魂玉心里发苦，可是没办法，要想在墙头便得受两面挤，萧族虎视眈眈，天帝更不容她。爬得越高便无处落脚，脚不接地的滋味不好受。

“北境军队强弩之末了，天气回暖，大散关迟迟不破，秦人可不是高枕无忧了？”为自己好，得说句软话，不能说被人裹胁着来了这里，更不能说她已经悔罪，即使千错万错都由她来扛，她仍尽自己最大的诚意，说着毫无诚意的话。

萧玄把手指在她的眼前划拉了一下，终究没有指着她的鼻子，“你要真后悔来，就告诉我，你来这里究竟想干什么？——我不想再猜，你要搞鬼，就谁都想不到，事也做绝！你把我们……当朋友的话，你要做个你想做的人！”

魂玉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但绝不是惭愧，“我想做什么……”她回头看了眼巫真，又上前贴近了萧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族中这次花了大力气，我们不能空手而归。天下大乱了，八族仍是稳如磐石的。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利益分配，当然会死一些人，可如果什么都舍弃不了，便什么都改变不了。”

萧玄被她突如其来的亲近搞得浑身一僵，却没来由地腾起一股怒火：“你就那么喜欢做别人谈判桌上的筹码？和他们一样，刚死就会被人忘记！”

魂玉不再说话，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你不明白。”她叹了口气，有点嫌恶地退后半步，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萧炎那样嬉皮笑脸地把朋友搂在臂弯里说话。她做不来他。

萧玄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她看，他从未用过这句话，却屡见人用这话来对他。他也迅速明白了她的意思：“你停不下来了，对吗？即使你我都心知肚明，你还是要这么做，你有能耐，那样惨烈的打法都说成蛮族一次偶然的入侵……是的，已经强弩之末了，秦国大半保住了，这样大家都有面子，仗打完了大家继续凑合过，该升官的升官，死掉的人马上又会有人补上来。”

果然已经不是那个只知勇武的少年了，说起政局军事已是条理清晰，进退有度。

魂玉秀眉微微一挑，终于沉下脸来，“你马上就会知道，能凑合过已是万幸，不要非逼得我们两败俱伤。”

“怎么成了我在逼你？”萧玄再按捺不住，恨铁不成钢地爆发了：“你在魂……那里，为虎作伥多年，看看这青阳城外多少人无家可归？如今还要在我眼前卖身联姻，真是自甘下贱！”

“就算是自甘下贱，也是我的事。”魂玉冷笑：“我若是个风筝，你只顾剪了我的线，至于摔死还是高飞，你却是全然不顾的。”

萧玄一愕，眼中的锋芒收敛了，“宁雪姑姑一定不愿看到你现在这样。”

“我终究是魂族人。”魂玉语声冰冷，“她也一样。”

萧玄心中剧震，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已经完全陌生了么？或许，横断山脉中的日子终究只是一场幻梦，他的一厢情愿。他们原是从未相识过的。

“如果这就是你的答案……”他望她许久，终于吐出了一句话，转身：“你好自为之。我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大步离去的他忽然顿住，头也不回地低声：“那段日子，我一刻也没有忘记。”

魂玉看着萧玄的背影，全身微微战栗，缓慢地回到案前坐下，就当先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不愧是萧族传人，”对坐的巫真心怀坦荡，只凭着第一眼的映像便大加赞赏：“你看到他刚才的眼神了吗？一尘不染，好像藏了一把剑似的！”

魂玉低头不语，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分明早已做好了准备，然而当预想的冲突化为现实，这份真实的痛楚却依旧让她如遭雷击。

“一点都不像那些被权力腐朽了的世家贵族，若萧族人皆如此，我们能成功吗？”巫真叽叽喳喳地说着，然而看到魂玉的表情，微微一愣。

“啊，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喜欢他？”她恍然大悟似地一拍桌案。

魂玉眸中陡然闪过一丝光，很快回过神来，手指握紧，捏住了案上的酒杯。

巫真饶有兴致地俯身凑近，在她的耳畔低声笑：“那就是他喜欢你，都很有眼光嘛！”

“男人都好色。”魂玉微微笑了一下，又恢复了往日无懈可击的优雅从容。

巫真为那道笑容所迷，却很快回神，气呼呼道：“你知道的，我说的可不是那种见色起意的喜欢！”

魂玉没有与她纠缠下去，只是默默望着楼下喧闹的集市。

巫真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一扬好看的琉璃盏，笑嘻嘻问：“不来一杯吗？”

魂玉沉默了一瞬，终是摇了摇头，“戒了。”

“戒了？”巫真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拖长了声音，哼了一声：“一副以前很能喝的样子嘛！”

“是啊，”魂玉长声叹息，眼中忽然有泪光闪烁，“以前，是什么样子呢……”

“天，你怎么哭啦？”巫真没想到她突如其来的脆弱，立刻有些手足无措：“好了好了，不喝就不喝！”

魂玉不知该怎么回答，默然一会儿，才生硬地开口：“抱歉。”

“没事！”巫真慌忙藏起杯子，半杯美酒洒了满怀，却又不敢再问，只恹恹地低头夹起一粒花生米。

该怎么办呢？如果将来真的在战场上相遇，只怕少不得如曾经那般生死相争。

魂玉默然想着。楼下的闹市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内心仿佛空了一般，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刚才被抽离了出来，虚无缥缈不知所踪，剩下的，不过是一口冰凉的冷气。

“以前……”魂玉低声喃喃，心里忽然有一种灼热的感觉，似有一股烈火在她的身体里猛地烧了起来，“我们也在这里一起喝酒，周围人山人海，就像现在这样热闹……我记不清是什么日子了，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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