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

一场秋雨一场寒。

才十月中旬，这里的气温便因为几场连绵的秋雨而骤降。寒冷的节气之下不止是落叶打着卷儿铺满了天地之间，行色匆忙的路人也纷纷过上大衣用以抵御严寒，冬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来到这座北方郊外小镇，此等攻势前所未有。

年轻人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畸形的双腿由一条浅灰色薄毯很好地掩藏起来，旁边亦是摆放着一根上好乌木制作而成的手杖。处在如此聒噪不安的环境中，他不由按了按跳痛的额角，对那边人的抱怨有一搭无一搭浅浅应付而已。

钱玉英（姜永年妻）：“莫先生，云夏的父母已经去世，你要求我们养这个孩子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们有条件，不能白养她在家里。”

说话之人乃是小姑娘姜云夏的伯母，中年妇女尖细的嗓音回荡在偌大的会客厅里不免有些刺耳。弟弟弟媳的葬礼刚刚结束不久，几个人身上墨黑色的衣裳还未除去，她已然开始句句紧逼得理不饶人，这番情态，令身边的丈夫都有些看不下去频频扯着她的衣袖示意不要多言，却依旧没能够阻止住她继续抱怨下去的话锋。

说白了，虽然作为小姑娘存留在世的唯二至亲，这对夫妇仍旧不愿意让自己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再多一双吃干饭的筷子。因而说出去的话言外之意，仿佛这个小姑娘的抚养权，应当属于面前这个没有丝毫血缘关系更没有抚养义务的小叔叔，而不是他们。

莫秋声：“大哥大嫂说的在理，”

莫秋声身体不是太舒服，面对他们的强词夺理不想多做争辩，便默默答应他们的条件，

莫秋声：“华年师兄是因公殉职，我自然应该承担起云夏未来上学的费用，您二位可以开个价，需要多少，都由我来承担就好了。”

莫秋声虽然看上去是个文质彬彬的建筑设计师，却天生有着商人的头脑，只是身体局限住让他少了许多可以发挥的空间。此刻他出口的话也带着一个商人特有的理性思维，虽然华年师兄有过托付，或者也是因为，他觉得小姑娘跟在亲人身边长大，总比在自己这个身有残疾病痛缠身之人身边，更加有利于她的成长。

钱玉英（姜永年妻）：“我们家里已经有两个儿子快要穷得揭不开锅，小女孩儿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吃穿用度上学报辅导班样样都要用钱，这样吧...每月三万块钱，不知道莫先生能不能答应。”

女子所报出的价格无异于狮子大开口，以这座城市郊区的生活水平，每月这个数字应当能够满足他们一家四口的生活也绰绰有余。她的丈夫一时间被妻子的话激怒，不善言谈的他慌忙开口：

姜永年：“你说什么呢，这个数字你也真敢要！”

钱玉英（姜永年妻）：“怎么我还要多了不成？”

女子听到此处愈发不依不饶，

钱玉英（姜永年妻）：“养个孩子基本的费用就是这些，莫先生如果不能接受，那我们只能把孩子送福利院去，我们的家庭条件就是这样了，谁也不愿意家里凭空多这么一张嘴...”

莫秋声：“好，我答应你...”

不等他夫妇争执，莫秋声已经不想多做争辩接着答应下来，他创业多年已经再不是当年捉襟见肘的时候，于是这些费用，自己还能承担的起。

姜永年：“先生，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莫秋声：“我不管你们是什么意思，该我掏的钱，我一定会一分不少地给你们，也希望你们不用再出门拉横幅败坏公司声誉，”

莫秋声沉下声音，

莫秋声：“就这样吧，剩下的事情你们找我助理就好，我很累了先去休息。”

话音刚落，莫秋声在身边人搀扶之下费力站直身体，拄着手杖远远离去。门口站着的那个小姑娘一袭黑色的小裙子，正是泪眼婆娑不知所措，他却望着她的模样叹息一声再不多说话，只能强忍着眼泪离开她身边，由人搀扶着缓步走进隔壁办公室，然后毅然决然地阖上门，留她一个人在外面茕茕孑立。

姜云夏的父亲姜华年，是当年同莫秋声一起创业的同门师兄，因为他身体不好大多在公司绘图做技术方面的支持，自己也就承担起了外出洽谈的工作。结果天有不测风云，姜氏夫妇在一次因公司需要出差的过程中遭遇车祸双双遇难，身后仅留下年仅五岁的小女儿云夏一个人。她才那么小的年纪就失去了父母双亲，这种孤独的感受莫秋声感同身受，却只能狠下心来将她交给她并不算仁慈的伯父伯母。

师兄当年已经工作，因为牵挂自己身体回校看望自己那次的合影还摆在案头。也就是那次，年少轻狂的他们决定共同创办一家建筑设计公司，从未想到过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莫秋声紧握在手中的手杖不知不觉落了下去，他扶着办公桌坐下，难受得咳嗽起来，这一咳便再也止不住，不安分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厉害。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一双柔软的小手递过来揉上自己心跳紊乱的胸口，他调整好呼吸睁开眼睛，那个小姑娘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耳侧，一张小脸仍旧是她父母在世时候娇俏可人的清秀感，只是眼眶红红的，委屈的样子活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白兔。

姜云夏：“叔叔，我不想跟着大伯他们...”

父母去世一直到下葬这几天以来，姜云夏在伯父伯母家过的并不好，伯母是一点就着的火辣脾气，因为弟弟弟媳生前同她的关系就说不上多好，对这个侄女更是说不上爱护，打骂都成了常事。小姑娘聪明绝顶，与其跟随着名义上的亲人继续后面十几二十年的生活，她更愿意留在这个小叔叔身边，至少他足够给自己一个庇护的港湾。

孩子很乖，偎在叔叔怀里瘦瘦小小的一只，令莫秋声有些心下不忍。他与她见过几面，能感受到小姑娘小手的温柔和内心的乖巧懂事，却自知身体只能牵累身边人，便是自己想把她带在身边的愿望那般强烈，也唯有有心无力。

莫秋声：“怎么说呢？再怎么样，她们总归是你爸爸妈妈的哥哥嫂子，是你的亲人呀...”

她抿了抿嘴，本来已经止住哭泣的一张小脸又不知何故重新皱起来，泪珠止不住地簌簌而下。莫秋声猛然看到她红肿的小手心下一惊，伸出手臂去想把她的手牵过来，孩子却拼命摇摇头跑出去老远。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拄着手杖拼命追过去，膝盖突然疼得厉害猛然跪倒，还好堪堪拽住了小姑娘的手臂。

他顺势靠墙坐下去，将她的小手翻过来，手心几道泛红甚至于出了血的伤疤赫然入目，令他鼓噪的心脏如同被狠抓一把那样疼痛着。他方才因为身体不适偏粉白的唇色如今变得愈发病态地苍白下来，整个人的状态不好，却依旧强撑着不倒下，且继续保持着清醒开口相问。

莫秋声：“怎么弄的？”

莫秋声定了定神，将她的手掌翻来覆去寻找还有没有另外不曾发觉的伤害。小姑娘因为骤然失去父母恍然之间有了不属于她这个年龄应当有的成熟，她抽泣着继续摇头，持续低着小脑袋不敢直视于他。

莫秋声：“跟叔叔说实话...”

姜云夏：“大伯母说我...呜呜...不听话...昨天，拿尺子打的。”

莫秋声：“他们怎么能这样？”

莫秋声一时激愤与心痛交织在一起百味杂陈，

莫秋声：“自己家的亲侄女，怎么舍得打成这个样子？”

姜云夏：“呜呜...”

小姑娘听到这里再也无法继续保持坚强下去，一头钻进他怀里低低哭泣起来。莫秋声已经毫无招架之力，只得轻拍着她的后背，希望给她一丝安慰也好。

小姑娘天生继承了曾是音乐老师母亲的良好相貌，一双小手手心肉乎乎的模样手指却细长如同水葱一般，想必日后一定是弹琴的好苗子。年近而立之年的莫秋声由于身体的拖累至今还未结婚，他不懂得有孩子的感受，然而小姑娘姜云夏的一双小手却唤起了他如父如兄的保护欲。

她的手已经被打成这样子，连跌打损伤的药膏都不曾给抹，眼看着就要发炎，他不敢细想孩子身上会不会有伤，而这一家人又该是怎样的铁石心肠，能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下此狠手。

莫秋声：“云夏乖，不哭了，”

他等她哭够了，将她柔软的小身子自自己肩膀上扶起来，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水坚定道，

莫秋声：“叔叔答应你，从今天开始你就留在我身边，再也不要跟着你大伯了...”

姜云夏：“叔叔是云夏不好，你身体这个样子我还一定要跟着你...我知道...你不容易。”

莫秋声：“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叔叔不曾做过的事情那么多，谁又知道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莫秋声越发被这个小姑娘的乖巧所感动，

莫秋声：“身上还有哪里疼吗？不方便让叔叔看到的，回去以后让保姆阿姨帮你上药，明天我们先去检查身体，叔叔一定要让我们云夏健健康康的。”

姜云夏：“那叔叔你的钱...还会给他们吗？”

莫秋声：“给什么钱？以后云夏就是叔叔的宝贝，谁也不能在我身边带走你。”

平日里那个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莫秋声，意外的一反常态将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他情绪不稳瞬间咳嗽几声，云夏无力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却依然还是伸出一双小手替他温和地按摩着心口，一下一下很有节奏感。

他有些不舍得她用受了伤的手给自己缓解病情，还是微笑着拂开了她，打电话给门外助理，让他过来协助自己慢慢站立起来回到座位上去。助理对于几分钟之前莫总还是愁眉不展，一转眼便发展到喜笑颜开的情况，表示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直到之后多年莫秋声病重卧床情绪暴躁难安的时候，他们才了解到，也唯独只有这个小姑娘，能够让他病中的所有焦躁不安同悲观厌世，消散在风中再寻不着踪迹。

姜云夏：“好，云夏听叔叔的。”

莫秋声有来自外婆那边四分之一的欧美血统，姜云夏对着他仿佛蕴藏星辰大海的墨绿色瞳仁，笑得不怀好意。她知道从这一天开始，她这一只没有方向四处漂流的小船，终于有了停靠的避风港湾。

莫秋声：“你的爸爸一定是舍不得你受苦挨打的，叔叔后悔没有执意要求留你在身边，还好还好...不算太晚...”

莫秋声执起她的一双小手仔细吹着，父兄般的亲切令她心中受用。姜云夏望见他走在人群中已经十分出众的相貌，五官端正皮肤白皙透亮，莫叔叔若是身体好的话应该很厉害吧，毕竟他那么好看又会画那么多好看的设计图，多么牛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他令人移不开眼睛的笑容，让人觉得万物都发着光。

叔叔，我好幸运呀。

谢谢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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