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呢,欧阳云在军史课上听到这节的时候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必须承认,日军无论装备还是士兵素质都比中方强,但这并不是中方失败的主要原因。事实上,中方并不是没有继续战斗的实力。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出在最高当局身上,此人一门心思的想着“攘外必先安内”,在长城战役最关键的时候,竟然能抽调50万大军搞内战,搞所谓的“剿共”,而当广大爱国官兵强烈要求参加抗日时,他竟能大言不惭的说:“如再有偷生怕死,侈言抗战,不知廉耻者,立斩无赦!”好一个“立斩无赦”,如此领袖,长城战役国军安能不败?!“偷生怕死”、“不知廉耻”,好大的帽子,只是不知道所言何人,历史走到今天,答案想来已经明显。
协定签订以后,实则上承认了日军侵占东北三省和热河的合法性,而且翼东、察东成为“非武装区”,中方不能驻扎军队,日军却可以派出飞机进行侦察,可笑的是中国方面还必须提供便利和保护。自此,华北门户洞开,等于将一块鲜美的蛋糕放在了日本人面前,面对如此诱惑,日本人自然不会像君子一样“远观而不亵玩之”。
欧阳云对这段历史很熟悉,知道《塘沽协定》和何应钦也有关系,中方谈判代表黄郛就是他指定的。听邱健说何应钦要派人来天津,他大吃一惊,心说不妙,难道自己的一时冲动,竟然让《何梅协定》提前诞生了--
一直坐在一边做好学生旁听的他,失神之下脱口道:“《何梅协定》?!”说完意识到不妙,急忙用手掩嘴,但已经迟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却怎么收的回来?
四双眼睛直愣愣的瞪着他,楚天歌问:“大哥,《何梅协定》是什么?”他不在军营,对目前中日双方形势,以及人事安排并不清楚,所以无法从“何梅协定”字面上读出什么。楚括机三人就不同了,他们对这一切了如指掌,立刻察觉出了其中的深意。
何应钦派人来天津,肯定是来和日本人谈判的,想来国民政府在华北方面又决定妥协了;日本方面,目前在华北职务最高的是华北囤驻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中日双方真要开谈的话,最后负责签字的肯定是这两个人,按照协议签订的惯例,最后出来的说不定真会叫做《何梅协定》--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具备如此敏锐的政治洞察力?
三人瞪着欧阳云,良久,陈少华说:“不得了不得了,后生可畏,小伙子,你是哪家的后生?父亲在哪个部门任职?说来我听听,看我认识不。”
何应钦派人来天津这事只有国民政府里一些大员知道,他们能够得知是占了地主的便宜,而他派人来天津的真正目的,所有议论都是猜测。陈少华理所当然的想,欧阳云一定是从他父辈那里得到了什么小道消息,所以才会有如此惊人之语--他可不信这年轻人真的是凭眼光判断出来的。
楚天歌说:“陈叔叔,我大哥的父母都在美国呢,他也是刚从美国回来。”
“是吗?那更了不得了。”
欧阳云大汗,心说这回玩大了,闷了头,郁郁的喝酒,不敢答话,只怕再说漏什么。
楚括机见桌上气氛有些凝重了,拍拍桌子说:“好了,这个话题到此如此。今天喊哥两个过来,是喝酒解闷的,又不是商量国家大事,再说,国家大事也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够做主的,来!喝酒。欧阳,把头抬起来,小伙子么,要有朝气一些。放心好了,今天这里没有外人,你刚才说的什么,我们都已经忘了。邱健,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和侄子他们喝酒,说什么以酒会英雄的么,和两个小辈喝一杯吧--他们现在可是‘抗日双雄’,多少人想请他们喝酒都找不到人呢!”
邱健很会凑趣,马上举起酒杯说:“对对,差点忘了,欧阳、天歌,叔叔敬你们一杯,你们在北平干的那活,漂亮!”他倒是个直爽人,说完举起酒杯,“吱”的一口就闷掉了。
“谢谢邱叔了,”楚天歌急忙跟着干了一杯。
欧阳云举起了酒杯,心里很是感慨,这三个旧中国的军官,也许不是很纯粹的那种军人,但是却深深热爱着自己的国家。在华北,这样的军官应该不是少数,只要政府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捍卫国家的尊严,只是--想起《何梅协定》一签,51军就会被迫撤离河北去“剿匪”,不由为他们感到悲哀。身为军人不能为国捐躯,这是怎样的一种郁闷,他轻轻叹息一声,头一仰,杯倒酒干。
一道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流下,烧得他精神为之一振,他站起来,拿过酒瓶,为在座的一一将酒满上,端起酒杯站起来,说:“各位长辈,刚才欧阳孟浪了,请你们不要见怪,我罚酒一杯。”说完头一仰,又干一杯。
邱健乐了,笑起来说:“小伙子不错啊,这喝酒的气势颇有我老邱当年的风采,哈哈,好,老哥哥陪你一杯。”
他这边酒杯刚放下,陈少华笑了起来:“你个酒鬼,想喝酒就喝呗,找什么借口。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喝多啦?一会儿叔叔一会儿老哥哥的,自乱辈分嘛!”
楚括机也笑了,说:“这辈分可乱不得,天歌是我侄子,欧阳是天歌大哥,酒鬼又是我哥哥,这酒鬼成了欧阳的老哥哥,我们叔侄两却怎么称呼的好?”
欧阳云和楚天歌听着,嘿嘿的陪着笑。
邱健却不在乎,叫起来:“这有什么,各按各的叫,”对欧阳云说:“小欧阳,老哥哥和你做兄弟,你没意见吧?!”
欧阳云惶恐,忙站起来说:“不行不行,这哪里使得,邱叔,您饶了晚辈吧。”
邱健却是个牛脾气,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多了,眼睛瞪圆了,嚷:“怎么,不给面子?!”
他苦笑,正不知怎么才好,楚括机递个眼神过来,说:“行行行,那就各按各叫,欧阳,邱团长年轻的时候也是条好汉,他做你哥哥,也没辱没了你。”
“呸呸!”邱健连啐几口,叫道:“什么叫年轻的时候也是条好汉,倒好像老子如今很瘪三似的。”
“我说错了吗?想想咱们年轻的时候,也曾快意恩仇过,再看看如今--”
邱健端着酒杯愣住,被说中心事的样子,忽然将酒杯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放,说:“娘的,这兵当的,想起来,还不如做土匪快活。”
欧阳云眨巴着眼睛,心说难怪这位一身匪气,原来有出处的。
陈少华见他把话题扯远了,咳嗽两声说:“好了,别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酒鬼,你们团怎么回事,上个月才拨下去一批新的中正式,这个月又来申请?”
“这个--”邱健看了看两个年轻人,欲语还休。这个粗豪汉子,原来粗中也有细,想来是有什么话不好当着他们说。
欧阳云识趣,对楚天歌说:“天歌,我们出去走走吧。”站起来要走,却被楚括机喊住了,他对邱健说:“你个酒鬼,刚才还老哥哥老哥哥喊得热乎,现在怎么避起嫌来了?你们坐下,别理他。”
两人只得坐下,楚天歌还好,欧阳云却讪讪的觉得不好意思。
邱健挠挠头,说:“不是怕教坏小孩子嘛。”
陈少华大笑:“狗日的酒鬼,什么怕教坏小孩子,是怕自己丢脸吧!说说看,那批枪哪去了。”
邱健老脸一红,嘿嘿的笑了,说:“换酒钱了。”
“换酒钱!你狗日的不说实话,哼,这个月的指标看来不能给你们了。”
“别啊老哥,这眼看着就要打仗了,小弟还有几百号人手上没枪呢--通融一下嘛。”
“通融啊,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听说你在北平刚淘了件宝贝,好像是明朝某人的什么画--恩,那幅画我见过,确实不错。”
“这个,大哥,那是我准备送人的,你也知道,我在这位置上已经三年没动窝了,咱又不是黄埔出来的,上面又没人……”
见邱健说得可怜巴巴的,楚括机有些不忍,帮腔说:“少华兄,再帮他一次吧。”
“看在括机的份上,就再帮你一次,不过,是最后一次了,下一次,总要拿点什么来换吧?”
……
楚天歌还好,这样的场面他不是第一次见,见怪不怪了;欧阳云则听得目瞪口呆,心说这落差也太大了点吧,前一刻还信誓旦旦,一副忠君为国的模样,怎么一杯酒喝完,就变成这德行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原形毕露,还是爱国发财两不误?!这样的人带的军队能打胜仗,那真是老天不长眼了。
陈少华和邱健之间的扯皮刚结束,楚括机加入进去:“少华兄,有件事差点忘记和你说。”
“恩?”
“我的佩枪坏了。”
“哪把?”
楚括机喊他的勤务兵:“小朱,到我房间里把那支勃朗宁拿出来。”看来,他的佩枪还不止一把。
楚天歌凑到欧阳云耳边说:“我叔叔喜欢收藏枪支。”
勃朗宁还是新的,烤蓝一点都没磨损,只是机头卡死了。陈少华拿在手上看了看,说:“机头卡死了,等会我派个人过来修一下。”
“修什么啊,换把新的吧。”
“修了不还是新的嘛!”
“可不是原装货了啊!”
……
欧阳云笑了,看来楚括机这枪支收藏家也只是图了个名。要知道,真正的枪支收藏者,不会在乎新旧而只会在乎稀罕程度和枪的出处。他笑着说:“我看看。”拿起那支勃朗宁看了看,然后三下五除二就把它分解了,拿起卡簧弯了弯,重新装好,一拉枪栓,扣动扳机,“叭”的一声空响,他把枪交给楚括机说:“好了。”
他这一手玩得实在漂亮,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陈少华率先醒过神来,问:“欧阳,你学过枪械维修吗?”
欧阳云也不谦虚,答:“恩。”
“那会修马克沁重机枪吗?”
“没修过,要看看才知道。”
“走走,现在就跟我去,仓库里放了几十挺呢,于军长为这事都想张贴招贤榜了,你要都能修好,51军从此就是你的娘家。”
当兵的没有不爱枪的,就好像财主没有不爱钱的,枪乃是士兵的第二条生命。上学的时候,欧阳云在军史博物馆里见过马克沁重机枪这种大家伙,曾经叱诧一战的一代重兵像古董一样被供了起来,供信徒们瞻仰。玻璃罩下,金属的质感使它平添了许多神秘。有一个同学是个狂热的马克沁迷,一张脸两只手紧贴在玻璃罩上,像狗看见骨头一样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一口,还相当夸张的说:如果能亲手摸一摸,今生无憾。同学里有促狭的,心肠花花的那种,坏坏的接话:肯定像抚摸情人的**一样的爽。
猥琐一点,把马克沁比作一战的**,很经典的一个比喻。
兵者,国之凶器也。自从火药开始进入战场,生命的尊严开始变得一文不值。管你士兵素质再高,没有好武器,那就是送死的。
马克沁初现战场,于1893─1894年发生在南中非洲的一场战斗中,那一战罗得西亚一支50余人的英国步兵仅凭4挺马克沁重机枪就打退了5000多麦塔比利人的进攻,打死3000多人。
然后,1898年发生在苏丹的恩图曼之战,2万名***教托钵僧被英国侵略军屠杀,最少有15000人倒在马克沁机枪的阵地前。
马克沁的威力如此可见一斑。
51军的军需处仓库位于天津南郊一家废弃的工厂里,工厂门口重兵把守着,两边的掩体里各架着一挺马克沁。欧阳云见防守这么严密,对51军的印象大好,间接的对陈少华的感观也改变不少--这里属于他的地盘,看起来,这个只会吃喝玩乐,把军需处当作自家仓库的少将,并不是一无是处。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是他能想象的了。
站岗的卫兵很精神,立正、敬礼也很专业,只是,见到他这个明显的外来客,竟然半点警惕也无,因为他是陈少华带过来的?
他正有些感慨,一辆绿漆斑斑的卡车气势汹汹的冲出来,身后拖起茫茫灰尘,军情紧急的样子。他开始以为是军车,对它保持了小小的敬意,赶紧让到一边。卡车司机素质蛮高,直奔到他们面前,好像才发现有人,“吱嘎”一声急刹住了。然后,车上跳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小分头梳得倍亮,极熟络的和陈少华打着招呼,顺带着笑容可掬的朝他点了点头。
车厢里满满的铁疙瘩,很多闪着油光,其中还有根类似炮管的无缝钢管,欧阳云溜了一眼,立刻判断出这是一车拆卸开的“军火”,不由对年轻人的身份感到好奇。目光在车上再溜了溜,看见车门上漆着一行广告语:马记旧货公司,专门高价回收各种废旧金属--不由目瞪口呆,难道这车上装的都是废铁?!
年轻人姓马,马老板还真是个收旧货的,这车上自然也就是废旧金属了。欧阳云看看近在咫尺的卫兵,一个个小胸脯挺得那个正规;还有那两挺枪口黑黝黝的马克沁;再看看陈、马两人极和谐的眼神和笑脸--荒唐、可悲、可笑--这几个词突突的进入脑海,让他心里好像吞了只苍蝇般的难受。
马老板和陈少将一番耳语后,笑容满面的跳上卡车,扬长而去。
陈少华等车远离后,收回目光,看见欧阳云脸色难看,知道他想些什么。年轻人嘛,还没经历生活的埋汰,不知道社会的复杂,难免血气方刚,对一些社会现象感到难以接受,自己年轻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可到头来得到什么好处了?他说:“都是些废品,卖掉还能为军部筹措一点经费。”说完自嘲的笑了,这话骗骗外行人还差不多,眼前这年轻人可是行家。
欧阳云咧咧嘴,本不以为然,但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立刻换上了一副面孔,装作很不好意思的表情说:“陈叔,其实,我也做废旧生意。只是,本钱倒有些,却没有门路,尽收些垃圾。这个马老板可了不得,拉货都用上卡车了,说出来您别见笑,小侄手下还都是手拉车呢。”
陈少华其实很看不起收旧货的,嗤笑道:“他那卡车还不是从我这买的,不过--”话说到这里,才醒悟过来面前就有个收旧货的,只是,“抗日双雄”之一怎么忽然变成个收旧货的了?这落差也太大,太突然了些,他越想越觉得很不舒服--
没错,他陈少华在51军是个蛀虫,可是,他却希望眼前这个一夜屠尽二十余日寇的年轻人是个纯粹的有志青年。也许,只是因为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对欧阳云和楚天歌,他还有邱健、楚括机是打心眼里喜欢,并真诚的爱护。于是,他莫名离奇的愤怒了:“胡闹,你们可是不年轻,怎么能做这种营生呢?”他说得极大声、很用力,短短二十余字,说完竟然气喘嘘嘘、面色一片潮红,好像、竟然动了真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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