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三 礼物

因为克里斯蒂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不需要特别的排场，简单而迅速，仿佛悲伤也该尽可能精简。

经过公墓中间狭长的石板路，无数鳞次栉比的石碑之间有一处被临时掘开了一个小小的坑洞。抬棺人将棺木缓慢放入坑洞中，埋上沙土，堆起了一个半人高的小土包。不管棺材里躺着的曾经是怎样的人，都最终会变成这里无数石碑中的一个，或许再过几百、几千年，直到石碑上的文字被风化、泥土下的尸骨彻底腐朽，再也没有人知道在这之下埋藏着的，曾也是个会笑、会哭、活生生的人。

娜塔莉蹲下身，收起伞，淡色的双唇在石碑顶部轻轻一吻，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转身离去。

“逝者的灵魂将在天国享受永恒的幸福，逝者的身体将重回大地之母的怀抱，逝者与神同在。”

低声念诵的悼词渐行渐远，娜塔莉逐渐只能听到滴滴哒哒的雨点声，还有自己的心跳。

她以为她会思念很多事，以为自己会大声哭出来，但她发现，自己没有。她看着那双仿佛是在一夜间苍老的父母，正如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下葬，娜塔莉忽然升起了一股羞愧感，比起姐姐的父母，或许她根本没有哭泣的资格，她和她甚至连血缘关系都没有，只是她刚好能养活自己，所以就收养了她。

甚至有可能，克里斯蒂之所以收养自己，只是因为她太孤独了。一个人携着全家人的期望，只身一人到镇子里打工挣钱，她需要有人陪伴，也希望如此。但不管怎么说，娜塔莉记得自己刚被克里斯蒂带回家时，她才十二岁，那时的她没法工作，吃住全由克里斯蒂解决，对那时的克里斯蒂来说，要养活她实在是种奢侈，娜塔莉默默思索着，回忆着，在她的记忆里，姐姐几乎是除了父母以外对她最好的人……但为什么？

仔细想想，当初克里斯蒂为什么要收留孤苦伶仃的自己？当时娜塔莉流落街头，要是没有克里斯蒂收留她回家，她还不知道会堕落到何等地步。她是为了填补自己空虚的生活吗？是为了回到家中时不至于夜晚太过寂静孤独？是希望在陌生的市镇里可以有人和自己站在同一条线上？亦或只是一时的同情心泛滥？

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这几天凉了不少，要入秋了。”

葬礼结束后，娜塔莉裹紧了衣服，招了辆人力车。马车对她来说还是太奢侈了，对她来说，把马车当摇摇椅坐的日子已经是漫长以前的模糊片段了，甚至坐人力车的时候，她看着身前的车夫气喘吁吁地快步交错双腿，像一条任劳任怨的雪橇犬，她都于心不忍。

“把人当马使唤，真冷血啊……如果米莉丝小姐知道我的想法，一定会数落我，说什么‘不拉车他们就会饿死’之类的话，说得好像把人当畜生一样用，还是在做好事似的。”

皮里诺家正张灯结彩，全家上下都在准备庆祝临冬节，这个世界一年的时间出奇的长，对他们而言每年的节日都值得隆重对待。

“娜塔莉，帮帮忙，我得去搬东西，这些贴纸帮我贴好。拜托了！”

“喔喔，好的！这就来！”

工作是不能代入感情的，尽管刚刚才看着姐姐的棺木埋入尘土，但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哭哭啼啼，因为不会有人同情，人家或许会表面上安慰你几句，然后心里想着你是不是想借着博取别人同情来偷懒。

皮里诺庄园不止一栋屋子，好在她只需要帮忙把主楼的窗户贴上贴纸，因为前几天该由她负责的工作都已经做完了，剩下几天除了必要的执勤，基本没什么事了。当然，话虽这么说，其实周围人的忙或多或少也得去帮，哪怕做做样子，总之决不能让人觉得你真的是个闲人。

“临冬节……哈哈，记得姐姐也是，每次临冬节都要在家里贴满贴纸呢。”

临冬节的一大项目就是贴贴纸，类似春节贴窗花，不过他们的窗花没有特定的称呼。多洛雷斯人没有特别崇拜哪种色彩，所以他们的贴纸一般什么颜色都有，在窗前贴上一片，蓝色的蝴蝶、绿色的狮子、白色的雪花，像一本本印错色的百科图鉴在墙上排成几排，颇为滑稽，也确实很有节日氛围。

“娜塔莉。”

“嗯？”

身后忽然传出一阵怯怯的呼喊，她转过身，一袭娇小的身影直挺挺地立在她背后，低垂的睫毛遮掩着瞳孔中的羞涩。

是莎拉。

“对不起，那天的事，我向你道歉……”

“没什么啦。”

娜塔莉笑着，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放下贴纸，拉着莎拉的手，朝着女仆宿舍的方向走去。

“诶？去哪儿？”

“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娜塔莉拉着她，到了自己的卧室，关上门，仅容得下一张床、一张桌的小房间里一时只剩她两人。大家都在忙，女仆住的这栋楼里只有寥寥数人，因此房间里异常安静，连呼吸声都宛若耳畔。

“你……干嘛？”

莎拉紧张地抱住自己，一副要被怪蜀黍摸身子的表情。

“不用那么拘谨的……没事的，哈哈。只是有个东西要给你。”

娜塔莉局促地抓了抓头发，打开抽屉。

里面是一只布偶熊，纽扣眼睛，身上套着件蓝色的连衣裤，胸前还系了一个大大的节，小熊的四肢缝合处做得有点粗糙，但质地意外的好。

“送给你。”

“给……我？”

莎拉不可思议地看向娜塔莉的眼睛，两手局促不安地揉搓着，像是在惊喜，又像是在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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