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

晚春时节的清晨，一片生机盎然，麻雀吱吱呀呀穿梭于楼宇间，成群结队的野猪在树丛中寻找食物。目光可及之处，草木钻开水泥地茁壮成长，藤蔓缠绕着高楼大厦欣欣向荣。若是侧耳倾听，也是别样的繁华。

是的，这里曾经是一座城市，现在则是一片废墟。十多年前，因为某个“变故”，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失去了所有居民，此后，大自然一步步取回了主导权，曾经车水马龙的文明之息，被悠扬的自然旋律所替代……然而今天，在这座荒城的一角，一些杂音却打破了这份和谐。

“咕咕咕咕！”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一群栖息于高楼露台的鸽子被惊动，四散而逃。而惊动鸽子的“罪魁祸首”，则紧紧地扒住水泥边缘，好容易才爬上栏杆，并翻身到露台内侧来。

在一片和谐的大自然里，会做这么费力不讨好之事情的生物，想必也只有人类了。

尼格气喘吁吁地躺在栏杆旁，刚爬上十层高楼的他，一时间就连脸上的鸽子屎也懒得去管，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环视四周，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一扇门上。

这扇门是露台通往大楼内部唯一的入口，经过了无数个日夜的风吹雨淋，门上早已布满斑驳，门框也变得弯弯曲曲，不知是否能打开。

尼格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手握住门把手，小心翼翼地往前推。

“吱——”一阵细微地摩擦声过后，门被推开了。

霎时间，潮湿又有点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废弃的大楼内部，是一片黑漆漆的虚空。

在反复确认过没有别的动静后，尼格一只脚跨过门槛，又经过仔细聆听后，他才迈入另外一只脚，并顺手关上了门。

随着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大楼内部的构造逐渐显现。这里曾经是一个商场，一层层平台绕着楼内壁向上攀升。而楼中央则是一个巨大的空洞，从下至上打通，最顶层天花板处的玻璃破了些洞，几缕阳光漏入，直直地射向最底层。

如此气派又浪费空间的设计，足见此地曾经的繁华。

环视四周数次，反复确认过地形后，尼格掏出了一张破旧的大楼结构图，模糊不清的图案上画了一个红叉，直指大楼第五层的某个房间。他随即将地图收进口袋，沿着制定好的路线，小心地避开瓦砾往前进。

大楼内部是如此地寂静，充斥在尼格耳边的，只有衣服摩擦声、呼吸声以及脚下偶尔踩碎什么东西的咯吱声——尽量小心、小声地取回“目标物”，这是他的信条。

从十楼通向五楼并不远，即使很小心，也不过花了一刻钟时间，最终，尼格在五楼的某个房间门前停下。

这里曾经是一个商场，沿着街边都是气派的门面，只有这里——夹在两个门面之间——突兀地矗立着一扇小门。

这扇门是用金属制成的，即使过了十多年，周围早已破烂不堪，它也依然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光泽。

尼格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右手，抓住门上的一个旋钮。

“咯哒、咯哒。”旋钮发出轻微的机械声，在转了几圈后，随着一声脆响，门被打开了。

尼格不禁露出了微笑——不用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对于他来说便是一件无比令人欣喜的事情。

拉开门进去，这是处很小的房间，几乎只能站下四个人，房间没有别的摆设，仅仅在中央放着一个木柜。

尼格轻轻打开木柜，柜子空荡荡地，仅仅在最底下躺着一片羊皮纸，上面写满了某种他不认识的文字。

上面写着什么并不重要，这便是“目标物”，只要将其回收就好。确认之后，尼格就把羊皮纸卷起，收入背包中，并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任务完成了一半，剩下只要将物品安全送达即可。想到这里，尼格不禁有一丝轻松，恍神间，他甚至考虑了一下，是否要直接从正门进出——毕竟反复确认过，这里什么也没有。

但基于谨慎，他还是选择了原路返回。

就在他即将迈出脚步之时……

“嘶——”

“？！”

“嘶————”

轻轻地、仿佛毒蛇吐信子般的声音传来，这声音如此轻微，以至于不比尼格的呼吸声明显多少。

然而，就是这一点点声音，让尼格停下了脚步。

或者说，就连血液也几乎凝固了。

努力激活自己几乎僵硬的神经，尼格勉强听清了声音的来源，并颤抖地向来源处看去。

仅仅比自己高一层，斜上方的六楼出，尼格刚刚走过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

虽然在黑暗中，影子的轮廓模糊不清，但那两双鲜红的眼睛，却窒息般清晰可见。

“……”有那么一瞬间，尼格几乎要本能地尖叫出来，以释放内心溢满的恐惧。但反复克制之后，他还是选择了寻求一丝生机。

他缓缓转身，抛弃来时的路线，弯腰向楼下蹑手蹑脚地走去。

可那两双眼睛又怎会放过弱小的人类？尼格仅仅向前走了两步，巨大的咆哮便充满了大楼内部。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哦！”

这咆哮声仿佛发令枪，声波到达的下一秒，尼格就直起身体，拔腿往下跑。

而下一瞬间，他刚才的立足地就被飞扑而来的巨影踏碎。

追猎游戏开始了。

人的速度极限是什么，短跑冠军？跑酷大师？

据说，在生命面临威胁时，大多数人都能启及以上两者的境界。

尼格没命地跑着，血液在浑身上下狂飙、心脏恍如打鼓般脉动，糖分、氧气、肾上腺素……恨不得所有的资源都投入这双腿之上。

两耳风声之下，背后巨影发出的咆哮仍然不绝于耳。

不，已经可以将其称之为异兽了，那已经不再是影子，而是几乎与楼层步道同样大的实体。尼格虽然无暇回头，但双耳也能听到它撕碎一切追赶自己的声音。

好在它体型过于巨大，被狭窄的步道阻碍了势头，才让尼格得以从五楼跑到底层——这两分钟左右的逃亡，却让尼格感觉到无比漫长。

没命地往下跑的他，几乎将一切抛诸脑后，就连何时身后的异兽不再追逐他也没发觉，直到他走到了底层中庭附近，才渐渐停了下来。

虽然在室内，这个中庭却格外广阔，地上洒满了各种各样的碎片。在中庭的中央，是一片曾经的水池，水池早已干涸，只有从顶上撒下的阳光满布，显得格外耀眼。

就是这耀眼的阳光，让尼格的双眼失去了对暗处的掌控。

“咚！”

一声闷响从身后传来，尼格几乎是反射性地转过身，用双手护住自己。

然而甚至没等到双手就位，一记重击随即袭来，将他锤飞出去。

手上传来不妙的折断声，耳边呼呼的风声吹了没一会儿，尼格就重重地摔在了中庭的正中央。

晕眩感之下，他甚至没能感受到疼痛，只觉胸腔中一股热流涌上，鲜甜的血液从口中喷出。

“咳咳咳……”没有时间呻吟，遭到重创的尼格，此时却出乎意料地冷静。

自己是不是就要在这里玩完了？还有没有办法逃出去？背后那个家伙是什么东西？——这些他都没有在考虑。

仅仅只是睁开眼的一瞬间，目光被眼前的某个“物品”所吸引了。

那是一个人偶。

详细来说，是一个娇小的等身人偶。

更详细来说，是一个娇小的、银色短发的女性人偶。

这人偶精致到令人赞叹，仿佛是位睡着的女孩，只是那精致的躯体、过于苍白的肌肤很难给人以真实感。

人偶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时间在它身上堆积了无数瓦砾。现在，那不知为何依然完好的脸庞，也沾上了尼格的鲜血。

若是平时，尼格可能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艺术感，但在这生死攸关时刻，他却被一个人偶牢牢吸引住了目光，恍神了许久。

直到那不详的吐信声再次响起。

“嘶——”仿佛死亡宣告般的声音，再次将尼格拉回了现实中。

可能是认为受重伤的尼格已无力抵抗，异兽从阴影中走来出来，露出了那不祥的面容——身躯形似雄狮，却庞大如巨象。头部有两个，一个长在正面，巨大的獠牙与溃烂般的面颊令人不寒而栗；另一个生于躯干上，仿佛半条巨蛇，猩红的瞳孔紧紧注视着猎物。

异兽环绕着中庭走动，似乎在慢慢评鉴今天猎物的美味程度。

尼格挣扎着站起，也死死盯着这只异兽。

时间再一次被无限拉长，一人一兽就如此对峙着……

“警告”突然，一段无机质的女性声音传来。

随后，某个娇小的银色身影介入，挡在这一人一兽之间。

“……诶？”

霎时间，尼格甚至顾不上疼痛，发出了错愕的声音。

眼前背对他的小小身影，有着银色的头发、精致的躯体以及过于苍白的肌肤。

若不是双手骨折，他一定会揉揉眼睛吧。

挡在他身前，面对着异兽的，正是那刚才还摆放在地上的人偶。

只不过，“人偶”并不打算理会他的错愕，依然自顾自地宣告。

“警告”她的声音几乎不带感情，却标准而嘹亮。

“现在站在本机身后之个体，被判定为合众国公民，在合众国国土范围内，我国公民享有人身不受伤害之权利。”她如此宣告。

“本机代表国土安全部门，向你提出警告。你为非登记在册之生物，无法确定是否具有知性，若具有知性者，应听从此警告，停止侵害本国公民行为……”

“人偶”或者说是少女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楼内一遍遍回响。

与此同时，尼格也从错愕中渐渐回过神来，他的大脑开始迅速思考。

合众国？为何她称我为合众国公民？而且合众国不是早就……不对，她分明就是一直躺在那里，怎么会突然苏醒过来？莫非是……？

一时间思绪万千，然而情势的发展并没有给他想清楚的时间。

就在少女的警告重复至第三遍时，异兽行动了，它低吼一声，重锤般的尾巴呼啸而出。而矗立在那里的少女，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怎样，其说话的声音直到被锤飞才戛然而止。

娇小的身躯飞向中庭的另一头，如同断线的人偶。异兽的力量之大，以至于飞出的少女还砸起了一片烟尘。

没有任何防护和消力的正面直击，普通人体不可能安然无恙，甚至保持基本的人形都很难。

又是一片寂静，尼格呆呆地望着那片烟尘，仿佛还在期待着什么。

令人惊讶，却又似乎不出意料，片刻过后，少女无机质的声音再次响起。

“警告，你已对本机施行攻击行为，根据国土安全特别条例，我已获许使用武力，请立刻停止抵抗。另根据查询，你为非法入境个体，将在审判后驱逐出境。”

她一边重复着宣告，一边缓缓走出烟尘——除了衣物又多了几处破损之外，看不到任何实质损伤，擦破皮都没有。

相较于尼格，更加为之惊讶的是刚发出致命一击的异兽，它的两只眼睛此时都死死地盯着毫发无损的少女，似乎是将她当成了某种敌人。异兽将身体压低，嘴里发出前所未有的低吼。

于是，少女停止了警告。

“接下来将无法保证你的生命安全。”她如此宣告，随即又转头看向尼格，轻声说道：“请闭上眼。”

下一秒，积蓄至极限的异兽伸出利爪，猛然向少女扑去。

“嗡……”冥冥中似乎有空气的颤动声。

再下一秒，黑暗的大楼被一片白光笼罩。

没能来得及闭眼的尼格瞬间被强光夺去了视野，而灼烧感也随之遍布其全身，仿佛直面着太阳表面一般。

尼格就这么呆呆站着，不知过了多久。

待视野逐渐恢复，在一片白茫茫中尼格只能看到依然站在原地的少女。

以及倒在她面前，仅剩下半身的异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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