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约顿海姆的沙漠（三）

诺一机械化地拖动着步伐，像是僵尸般迟钝而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发出毫无意义的低吼。

骆驼发出一阵高鸣，它没有片刻的迟疑，迅捷地站起身来，拖着受伤的前蹄尽快远离诺一。

驮兽可不是傻瓜，即使这个人类一直与自己维持共生的关系。可既然现在对方已经毫不掩饰狩猎的欲望，那也是时候抛弃他了。

它拖拽着扭伤了的右前蹄，颤颤巍巍地向前走着。即使不论双方的身体状态，四只蹄子的走的依然比两条腿的快。诺一此时近乎是手脚并用地前进，但却只能看着骆驼越走越远。

“别跑……”他没办法分神去擦掉汗水，只能任由它们迷住眼睛。

一阵裹挟着沙粒的风吹过，地下传来厚重的轰鸣声。诺一措不及防地滑了一下，他警觉地观察脚下。

什么都没有，但却听到前方传来一连串闷响，随后便是骆驼凄厉的嚎叫。

诺一连忙抬起头，却再也找不见驮兽。他快步向前走，仅在靠近两步后，就险些滑进地上巨大的坑洞中。

旋涡的半径接近五米，漏斗般的形状，旋涡眼深深地凹进地下三米处，其正上方便是骆驼消失前的位置。眼目测仅仅是半米的大小，却不断地吞噬着周围落下的沙子，好像永远都塞不满。

诺一隐隐约约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洞穴中蠕动。

“咿咿咿咿咿！”

一连串惨叫后，骆驼奋力地将脑袋从洞穴中伸了出来，它用左前蹄拼命拍打滑动的沙面，却始终未能将自己拉上来。

诺一看见它乌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因为泪水而闪闪发光。它发出的哀嚎是在求救，挥舞的前蹄像是溺水者临死前试图抓住水面的手。

他迟疑了。

饥肠辘辘的诺一早就把对杀生的抵触抛到了脑后，三天的朝夕相处产生的感情在饥渴面前不值一提，他知道这份迟疑绝对不是来源于道德观念。

他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视线穿过骆驼，转向那黑暗的洞穴。那份感召来源于此，诺一感觉到，在那深不见底的坑洞中，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在那沙坑之下的，不只是一个猎手，更是一份极端公平的恶意。

它绝不怜悯，绝不同情，始终对这片沙漠中的所有生灵虎视眈眈。

我和那个洞穴中的家伙必有一战，我想活下去，所以这一战不可避免。诺一这么想着，攥紧了拳头，他感觉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疼，却有无尽的力量涌出。本能喝令每一个细胞燃烧自己，此刻，不准再有保留。

沙子的旋涡静止了一瞬间，骆驼这当成了逃生的机会，却正撞上对方夺命的一击。深棕色的巨鳌顶开沙子，发出爆破般的巨响。其宛如钢钳一般合拢，分别从两侧刺入骆驼的脑侧，又从另一边贯出。

“咿咿咿……”

巨鳌带着倒刺，在刺穿的同时勾住了骆驼脑袋里的肌肉，随着钳子向着两边分开，骆驼的头部被撕成两半。一半被顺势扯成了碎肉，溅到地上。另一半则和脖颈藕断丝连，与身体一起被拖进漩涡中。

“唔……”

诺一压抑住吐意，不去看地上那摊红色灰色交杂的粘合物。他后退两步腾出助跑的空间，在旋涡边缘压低重心，斜倚着沙坑的一侧滑了下去。

他用指甲往自己的左臂上一抠，以近乎要把肉挖出来的力气划上了一道。

诺一本是打算借此弄出些血来用，但近几日失去的养分让血变得粘腻起来。血液并没有顺畅流出，而是与沙子混合，在伤口上糊成一团。

“没办法了，疼就疼一点吧！来吧！”

随着不断地接近猎杀者潜伏的洞穴，诺一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耳边回响，像是战鼓一般。他将身体的左侧靠住旋涡内壁，用流着血的左臂制动。右手举起，将掌心对准了那个黑暗的洞穴、

无数的火星开始从他的掌心喷射出来。

从零零碎碎的几颗到布满掌面，在一瞬间的凝滞后，火焰从他的掌心倾泻而出。锥形散射的火焰卷起一阵热风，甚至让身体的下滑都停止了片刻。烈焰扫过，落在地上的碎肉统统被烧成了焦炭，火焰源源不断地灌进猎杀者潜伏的洞穴中。

命中了，从那洞穴中传出一阵刺耳的虫鸣，在地底不断回荡，入耳时就好像恶鬼的诅咒，在周围的风中不断传递，逐渐变得低沉。

从两侧沙地中伸出的大鳌迅速收进地底，旋涡内侧的沙子宛如瀑布一般滑落。这一次，落下的沙子终于填满了洞穴的内部。决堤的沙子将底端的洞穴直接堵住，整个战场变成了一个深入地下的大碗。

诺一将两只脚用力蹬进沙子里，又用左臂作为制动停在了斜面上。他闭上了眼睛，仔细倾听周围的声音。

左臂上喷发出明亮的火花，随时都可以直接释放火焰。

他在等待，等待地下的猎手向自己发动攻击，那就是决胜的回合。

若是不能确实地杀死它，自己的食物或许就没了着落。退一步说，这也意味着自己在接下来的旅途中都将心神不宁。

必须一击杀死。

轰隆隆……

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却感觉不到震源从何而来。轻微的晃动像是波浪一般扩散，覆盖了周围的一大片地区。诺一皱起眉头，思忖片刻后，将耳朵贴在了斜面上。

能听见的声音变得浑厚了许多，猎食者每一次挖掘沙土，都会带来一长串的轰鸣声。沙子被向着四面八方挤开，相互碰撞，在通道中不断弹跳，声音就好像站在飞机跑道上听到的引擎声。

哗啦！

巨鳌划开沙子的声音最为干脆，猎杀者即将弹出地底，以无与伦比的天生武器将诺一撕成两半。

“来了！”

左臂的火焰猛然爆发，仿佛要将沙子都烧化一般，诺一借这股剧烈的冲力将自己弹到了空中。身体在旋涡的上方不断旋转。

在视线掠过地面的瞬间，诺一看见了那棕色的巨大身影。

宛如沙海中的虎鲸，面包车大小的巨虫从沙地跃出。它的口器是一个黑漆漆的圆洞，在内侧长满了尖锐的小牙齿。巨大的双鳌生长在它嘴部的两侧，诺一已经见识过那些倒刺的威力。

身体后侧的腿长得与虾子脚颇为相似，由于仅仅起到稳定身体的作用而颇为孱弱。取而代之的是一对如同锯子一般的巨大前肢，其锋利与双鳌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由于长度不及双鳌，似乎在偷袭时难以奇效。

此刻，在那巨虫盾牌型头部的顶端，两对邪恶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诺一，巨鳌，前肢一起张开，似是张开了怀抱。

“滚去吃自己吧！”

空转两圈，诺一在找准角度的同时，右手又一次喷射出火星。第三次面对巨虫时，火焰喷射而出，威力比起前两次进一步提升。极高温的攻击命中了巨虫的右前鳌，烧焦了几丁质的甲壳，将巨虫的右半张脸烧的一片漆黑。

巨鳌与头部的连接处碳化，紧接着破碎，仍然挂着骆驼血肉的一根大鳌重重地落在地上。虫子在空中吃痛，虫鸣声仿佛能传到百里开外。它开始胡乱地扭动身体，最终竟然比诺一先落到地上。

巨虫全不恋战，着地后，前爪便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在沙地上向下刨。当诺一飞出旋涡，摔在地上时，它已经将整个上半身埋进地里。

“完了！”

诺一翻起身子，又一次向着旋涡跑去，他这次已经准备好直接发起攻击。可当他站到漩涡边缘时，只能看到沙地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隆起，一路向着远方疾驰而去。

他只能目送这位强悍的猎食者，祈祷它再也不要回来。

刚刚放松下来，之前累积的疲劳，饥饿和干渴便一股脑儿冲了回来，他终于回想起来这一战是为了什么。诺一扶住脑袋，通过用力咬住舌头来打起精神，又一次沿着漏斗状的侧壁开始向下滑。

滑到一半时他摔了一跤，一路滚到了坡底。不过他也不再站起，而是连滚带爬地到了旋涡的最低处，徒手近乎疯狂地挖掘沙地。

一把把的沙子被扬到空中，诺一双手上阵，拼命地向着沙地下面刨。

“要有啊，一定要有啊……拜托了，一定要有啊！”

他带着哭腔挖掘，每次挖开一把沙都让他的心多冷一分。

诺一虔诚地祈祷那个洞穴浅一点，骆驼的尸体没有被埋在他见不到的地方。此刻，他愿意用一切去换来最后的一口食粮。即使指骨挖断，指甲翻掉也在所不辞。

他直到最后都没挖到那个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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