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一）

在那有人欢喜有人愁的变故发生以后，路上出行的人就骤减下来，直到开始下雨，路上才几乎没了人影。两侧的灯光也是时闪时灭，现在是几点？有人便怀疑起了大上午的，谁家的孩子跑进了操纵道路电力系统的房间。

在城市沉默的角落里，也有人无悲无喜地站在镜子前。

这是一间开着灯的狭窄屋子，厚实的窗帘没有让外界的一丝光芒透露进来。

涟夕仔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忽然有些突兀且显得自恋地摆了摆手。

这自然是有原因的，如果涟夕能看见镜子中的那个人，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尝试。可他只看见恰如自己身体动作的贴身衣物，正诡异地漂浮在镜子的画面中。

灯昏如荫，平添了几分清冷，在这没有人却又有人影的屋子里，像是有一双双眼睛潜藏在黑暗中窥视。

涟夕心念一动，强烈的思绪让他的想法具现化，让漂浮在空中构成人形轮廓的衣物也在镜子中消失不见，屋子中顿时清闲下来。

他漫步行至床边躺下，平整的被褥凹陷出修长的痕迹，很显然，涟夕已不再理会这活生生的离奇变化。

这是个雷雨交加的上午。

大约一刻钟以后，床上忽然有如虚构的黑白线条，从无形中勾勒出了人类的身形模样，像是凭空上了染料的油墨画。

涟夕床上翻滚下来，恍惚地看见镜子中多出一丝不挂的身体，他手伸到胸前一握，像是虚空扯住了什么一样。涟夕顿时恍然，没过几秒，他身体表面便勾勒出来被他扯得糟乱的衣服。

他这才松了口气，把形如虚设的灯光熄灭，紧接着拉开窗帘，让天地间灰白的光芒撕裂屋内的黑暗，比开着灯时还要明亮几分。他又重新躺回床上，侧头对着窗外的暴风雨，不知何时合拢了双眼。

咚！

沉闷的声音让涟夕陡然睁开了眼睛，他下意识以为是搞不清方向的飞鸟撞在玻璃上的声音。

他看到的不是迷途之鸟，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凌乱长发下、布满雨水的苍白脸颊，双眼**，像贴纸一样粘在上面，那是一个身子几乎贴在玻璃上的女人。

用涟夕小时候写过的日记来说，这个世界像是被喂了屎一样，很久之前，人们的生活绝对不该如此。但从涟夕获得他暂定义为“隐形”的能力后，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一天，而直到这一天之前，涟夕还从来没有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相同现象。这说明有些事真的发生了变化，不再仅仅是人们的臆想。

涟夕与那神秘的，只该存在于臆想中的女人四目相视，她背后的乌云低沉，一道不祥的光芒转瞬即逝，她身体颤抖了下，脸上又多了几分苍白。

注视她背后电闪的人在随后而来的雷鸣中却是思绪万千，他想起了在很久以前，人们对于雷电的认知，也是只该存在于幻想中的怪物。

但对于涟夕来说，仍然是这个“趴”在窗上的人，更让他不好接受一点。她双手伏在玻璃上，像个幽灵，让涟夕觉得体表温度在下滑，略感阴冷。

两人像被勾了魂般对视了几分钟，涟夕并没有从床上起来，甚至仍保持着平躺的姿势。

直到这场雨到目前为止最明亮的闪电掠过，伴随着上天的一声怒吼不甘示弱，像是与千家万户都近在咫尺，她才惊愕地回头望了眼延绵的乌云，微张了下嘴巴。或许她说了什么，但涟夕只收到了她逐渐退后，慢悠悠的向远方飘去的视觉反馈。

涟夕这才坐起身，脚步虚浮地站立在窗边，目光远眺那片女子身影逐渐消失成一个点的天空。

她果然是在飞吧？

涟夕回忆起那凌乱长发下的苍白面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鬼天气，因为她被雨水沁透，褪去恐怖氛围的外衣，会很容易发现那是位美丽的女子。

而如果换成其他故事，或许为她打开窗户以后，还会有段欢喜曼妙的爱情展开。

涟夕没敢。

他面色发白地伸出手与玻璃上的掌印相重合，在那里，他察觉到了一丝弥留的陌生气息。

他的视线又往下移，从九楼的高度往下俯瞰，他觉得这样不太好，一方面觉得女子的行为太随心所欲，一方面又觉得如果她和自己一样，那这种试验方式就太过危险。

涟夕扪心自问，如果让他一直处于那种隐身形态，可就不像现在这样仅是双眼模糊，大脑恍惚了。而如果换成那个女生，当场摔成浆糊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揉了揉眼睛，昂首让精神不支的自己焕发一下，同时他又有些警醒，意识到“同类”大概率会互相察觉，至于会不会互相吸引，至少涟夕知道自己在刚才经历的过程中只有心惊而无心动。

但在那女子曾停留过的地方，涟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触感”，那“触感”不受玻璃的隔断，就好像能清晰地看到黑暗中的一团光。或许她会停留在窗口，就是因为自己在屋子内的隐身时留下了同样的“触感”？

当留意到此事以后，他察觉到女子留下的那团“光”正在逐渐熄灭，照这个速度不消多久，就再也没有人能触碰到它。

涟夕叹了口气，作为一个一整夜没有闭眼的人，他需要一次良好的睡眠，但他却是快步离开了卧室，来到客厅的幻梦舱中，只打开运动模式，以每时六公里的速度走动起来。

虽然飞行隐身这种事情太过离奇，但涟夕也并不认为它们可以凭空发生，他相信这种外在的表现以某种能量作为基础支持，涟夕尚不能确定它通过什么方式转换。不过，人类连做梦的时候都在新陈代谢，而运动，自然会加快这个进程，这是他能想到人体最直接释放能量的方式，他希望能找到这之间的关系。

咚，咚，咚。

就在涟夕刚走五分钟，暖和的温度令他后背前胸已然湿润的时候，履带在自己脚下往复的声音中突然掺杂进不合宜的敲门声。

隐身，是个能够引人遐想的词语。

如果这成为了一种能随心所欲表现出的行为，那就是堪称人生修改器的作弊工具，它的用途往往比常人所能想到的要更广泛。

这是能让品学兼优好学生和偷鸡摸狗小混混做出无差别选择的诱惑。

涟夕所拥有的，就是这样来自深渊的能力，从他发现到目前为止不超过一天，且还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自觉没有惹事生非的涟夕从幻梦舱中退出，没有停下履带的循环，任由它做空转，在沉闷的声音中他缓步走到门前。

咚，咚，咚！

乌云连天，沉淀下来灰白色的昏暗笼罩着色彩斑斓的城市。

刹那间，阳台方向的落地窗外，天空掠过一道硕大的闪电，像窜出来一条数千丈的白蛇，它的长啸紧随其后。

而此刻，玄关附近的墙壁被映的明亮。吱啦一声，在席卷而来的雷声中，原本闭合的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伫立在原地不动的涟夕眸子瞬间一缩。

当雷声过后，门已迎客般的大敞开来。

仙落区，这是混乱肮脏的代名词，即使没有赶上阴天，暗无天日也是这里不变的基调，像是被上了一层又一层浓重的涂料，让这里永远充斥着荒诞的现象。

统治着冰原街区和山丘街区的帮派因其而名“冰山会”，因为有在学校读过书，生活在这里的涟夕成为了冰山会的文职人员。

作为并不算大的帮派组织，倘若没有紧急事务，涟夕会遵循着做六休一的规律，除了休息日以外，通常白天都会坐在冰山会固定的联络点中。

而除了冰山会为数不多的几个当家以外，没有人会知道他的住址，就算真的有急事需要告知，也绝不会采用这种方式联系他，这让涟夕第一时间认为冰山会内部出了什么变故。

再加上这扇门从外界被直接打开，更是让涟夕判断来者不怀好意。

可要不是冰山会的事情……

窄小局促的门关处，忽的迎来一阵狂风，吹得来者黑袍抖擞，褶皱如木雕纹路一样曲折蔓延，吹得涟夕咧了下嘴的同时，只觉说不出的阴冷缠绵，他暗自打量后有惊有惧，此人比涟夕高了能有三十多公分，几乎与门的顶檐持平，涟夕想要看清此人兜帽下的面容时，两眼竟似被尖锐物刺伤般灼痛，他连忙低垂下头颅，不想再去打探。

但那一刹看到的东西心里已是挥之不去，让他双脚十趾紧扣。

涟夕不是没见过长相可怖的人，但没见过这种没有脸颊，面容笼罩在色彩浓烈的斑斓污块下，就像五色的油漆桶一起打翻，成了混沌的浑浊漩涡。

在他的印象中，那浑浊却明亮异常的漩涡正直视着自己。

涟夕胃里一阵翻腾，他最不能接受驳杂的色彩拼图，只想让此人消失。

但消失的是他自己的身体，当门被拉开缝隙时，门内就已空空荡荡。

涟夕悄然将身子紧贴至右侧墙壁，虽然他觉得并没有目光落在身上，但还是不想站在这怪异的人面前。

黑袍人动起来有哗啦啦的声音，这让涟夕忽然觉得黑袍下其实是一具剥落了所有肉的干净骨架，骨架的每一根骨头都挂满了不同的金属，硬币与铃铛撞击在一起，像是一颗行走的摇钱树。

黑袍人从涟夕身前走过，脚也被黑袍盖住，涟夕只能默然注视着自己**的双脚，顿时觉得幻梦舱的履带太过舒适也不是好事。而黑袍人果然没有停留在他的面前，只是向着仍在运行的幻梦舱走去。

当黑袍人站在敞开的幻梦舱入口前时，驻足了几秒，身上又传出细微的金属撞击声，如果有眼尖的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黑袍人是气得发抖。

黑袍人笼罩在斑驳色块中的脸朝向了玄关，那里无异于之前。

而此时，涟夕觉得脚底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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