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血管有自我愈合的能力,很多自杀的人,就算是当时切割了动脉,也不会死掉,因为血液会变粘稠,血管会被封闭起来。所以你可以想象,她这些天干了什么。她只有一次又一次不停的把动脉咬开,才能保证她的孩子不死。如果她是一个普通人,那么我们可以假设,她是因为咬坏了自己的筋脉,疼得受不了,所以才去破坏另一只手,但她是一个医生,所以我可以推断,她当时已经意识到她伤到自己最重要的神经了,所以她才开始尝试用另一只手……”
男人说话的语速很慢,一句一句,就像是凌迟,让楚狄痛不欲生。
他的拳头紧握着,后背上的汗水将衬衫打湿。
林向晚是一个很怕疼的人,他记得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留她过夜,第二天一早她一定疼得起不来床,她会像一只小猫似的缩在床角,躲在被单底下,瑟瑟发抖。
可是那么怕疼的她,却做出这样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咬断了自己的双手的动脉,毁了她以后的前程,只为了保护她的孩子……
“虽然她手上的神经都已经重新接起来,术后手部的复检会让院里最好的复检师帮她进行,但到底能恢复多少谁也说不清,所以保守估计她日后的行医之路怕是要格外难行了。我建议让她长期住院治疗,不知道这位林小姐的心理状况怎么样,有些病人无法接受身体上的创作,会造成精神阻碍,严重的还会发生自残行为,楚先生你觉得她会么?”男人像是怕楚狄不够难受,一而再,再而三的向他抛出让人难以接受的问题。
楚狄低头静默许久,开口道,“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如果是她……她一定不会……她会努力配合你们……”
“哦,是那样就好了。因为我见过许多病人,从健全人变成残疾人之后,心灵受到冲击,自杀的也有。”
“你住嘴!!她一定不会的!”楚狄恼怒,脸上的神色变得极难看。
男人不在意的耸耸肩,“那样最好……”
“邱医生,特护病房的病人醒过来了,你过去看一下吧。”正在两人交谈之际,从门外传来轻叩声。
楚狄一听这话,立刻开门如疾风般冲了出去,男人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低声叹息。
林向晚用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看着病床旁的楚狄,张了张嘴。
或许是因为许久都没有说话,所以她的声音极低,楚狄要贴近了才能听到,她用极虚弱的气声问他,“叶楠呢?”
“叶楠没事,就在隔壁房间,现在可能在睡觉,你要不要见他?”楚狄的声音微颤,她的手伤得太重,所以不敢抓她的手腕,只能紧紧地攥着病边。
林向晚摇了摇头,又闭上眼。
她真的太累了,这一程路,走得山高水远,走得她筋疲力尽,而且,她也没有想好要怎样面对楚狄,关于叶衷,关于楚母,关于叶楠,她其实有很多很多话想问他。
可这些到了嘴边,都化成了沉默。
再问他,还有什么意义?
难道还要让她再一次把旧伤疤都揭起来,鲜血淋淋地面对一次么?难道她伤得还不够?难道还要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耻笑她的愚蠢?难道她对他,还有那么一丁点期望么?
不……什么也没有了。
她对他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爱,没有希望,没有喜欢,没有不舍。
也没有恨。
有人说,爱的背面是恨,其实这是不对的,因为如果你还恨一个人,那就说明你还对他有所期待,正因为期待落空,所以你才会恨他。
恨其实也是爱的一种。它本身,就是爱。恨他,是对他的怜悯,而现在,她已经连恨,都懒得施舍给他了。
而真正的,爱的背面,其实是冷漠。
你不爱一个人了,他哭闹是错,静默也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都是错。你不爱他了,只要不再理会他,将他完全地摒弃出你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他在你的世界之外或枯萎苍老,或流离失所,都和你无关了,就算是他死在你面前,你也不会觉得一点难过了。或许出于人类的本能,你会觉得害怕,但你绝不会因为他,再掉一滴泪了。
你的心都死了,哪还有为别人疼痛的余地。
你自己都快被活生生地疼死了。
夜很深了,这个城市中却有很多人还没有睡。楚狄就是其中的一个。
楚狄坐在林向晚的病床前,他的下巴上冒出青青的胡茬,眼圈是黑紫的,眼白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因为干裂而出现条条血道。
他已经几天没睡了,他不敢闭眼,他怕自己只要睡上一小会儿,再睁眼,林向晚就会从他面前消失不见。
所以他只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才能使自己安心一些。
距林向晚上次醒来,又过了两天,她中间断断续续的清醒过,然后又陷入晕迷,虽然据她的主治医说这是恢复中的正常现象,但楚狄仍觉得害怕。
是的,害怕。
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品尝过这个词汇所带来的含义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足够坚强的人,但当他在地窖里看到林向晚和叶楠满身血污靠在一起,抱起她已经无法察觉出心跳和呼吸的僵硬的身体时,他是真的觉得害怕了。
他从来也没有那样害怕过。
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她的生命在他的指缝间流逝,他抓不住它,只能眼睁睁的看它走,看她走。
如果失去她,那生活还有什么意义?赚再多的钱,却没人可以和你一起分享快乐,拥有的财富到了一定数目,就变成了纸上的数字,就算他那时已经将楚氏变成最庞大的经济体,他富可敌国,那又怎样?
他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再也听不见她喊他名字的声音,就算是死后,她恐怕也不愿意和他相见吧。
天堂,地狱,哪里有他,哪里就不会有她。
“阿晚……告诉我,要怎样才能弥补。”他双手合十,抵住了额头,低声问她。
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寂寥。
没有人回答他。
就像是这些天,当她醒来时,不管他对她说什么话,她都不会回答一句一样。不光她如此,叶楠也是,不对他说一句话,任人给他穿衣喂饭,他的目光只是呆呆的注视在窗外的某一点,当他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时,他就会挫败的发现,就算他的眼睛看着他,他的瞳孔里映出他的倒影,但他的身影并未投射在他的内心。
他只是看着他,不掺杂任何感情的看着他,就像是看一片叶子,一面墙壁。
楚狄问过医生这到底是为什么,却没人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但大多数神经科的医生都认为是因为小孩子受了太大的刺激,所以产生了精神创伤,直接导致了语言功能障碍。
这不是病,却比病更难治,如果找不到突破口,或许他一辈子都要这样了……
没有人告诉楚狄,在这些天里,那些暗无天光的日子里,他们娘儿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林向晚身上的各种伤痕也不难推测,他们过得很不好,死里逃生,虽然活着,但却丝毫不值得庆幸。
为了活下来,他们两人都付出了太大的代价,这代价会在日后若干年里影响着他们,让他们就算是活也活不痛快,活不开心。
“阿晚,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气,遇到这种事情,是谁都无法原谅。我说过要保护好你,可是我食言了,我不期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只是想……”楚狄知道林向晚不会听见这些话,但他仍是想告诉她,或许只有在她沉睡的时候,他才能对她说,等她醒了,他就没有勇气了。“你可以随意的报复我,用任何你能想到的方式……就算杀了我也没关系……可是……别碰她……我可以不再见她,永远不见她,我知道她这一次实在是太过分了,就算是我也无法原谅她……可是……她毕竟是我母亲……阿晚……这是我最后最后的底限,你可以拿走毁掉属于我的任何东西……只要你放过她……她已经很老了,活不了几年了……”楚狄絮絮地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林向晚一直摊平的手掌,却在慢慢地,慢慢地,紧握成拳。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林向晚这几日深切感觉到了这一点,她似乎和医院特别的有缘,不是在医院工作,就是在医院养伤。
在医院里躺了近一个月,待身上的伤都结了痂,林向晚才被允许下床。
手伤得很重,没事的时候只能90度向下耷拉着,就算举平都会感觉到酸疼难忍,可林向晚并不后悔。
叶楠仍是老样子,不理人,也不说话,小珍来探病的时候,给他带了很多两人以前一起玩过的玩具,叶楠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小珍和她妈妈是嚎啕大哭着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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