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过往

眼前的这个男人救了我，然而直到现在，我却还没有对他说过一声谢谢。

“先生，我……”

“别在意。”男人看出了我心中所想，摆了摆手。“我救你又不是为了要图你感谢的。”

“但还是要谢谢您，如果不是您，我现在可能还睡在外面的大街上呢。”我真诚地道谢，“不过请原谅我真的得离开了，容我对您说一声抱歉，莉娜……我的朋友现在需要我。”

男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对我说道：“从刚才开始，你一直在说的莉娜，该不会……是个智人吧？”

“您知道她在哪？”我顿时激动了起来，下意识的上前握紧了他的手臂。“如果您知道的话，请务必告诉我！”

“很遗憾，我帮不了您。”他摇摇头，“我只是猜到，您来我这智人之家找的人，应该不是人类。”顿了一下，他又问：“但如果您要找的只是一位智人的话，您又何必着急呢？他们对于您来说，应该只是工具吧？”

“您说的没错，莉娜的确是AI。”没得到我想要的消息，我不禁有些颓然。“但她绝不应该只是工具而已。”我的目光坚定，“她对我很重要。”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他犹豫了良久，突然看向我。“智人对于您来说，意味着什么？又或者说，你是如何看待您的那个朋友……莉娜的？”

他突如其来的提问使我不禁一怔，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样的问题，然而我却不得不去思考问题的答案。

AI对于我来说，到底是什么？我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在遇见莉娜之前，我一直都认为AI只是由人类制造，程序设定而成的类人化机械罢了，就像是智能电脑拥有了人类的躯壳，从本质上也不过是一堆电子元件而已，而这种观念直到后来才渐渐发生了改变。

因此，我对莉娜一直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而不是单纯的将她视作机器，对于我来说，莉娜更像是我的孩子、我的家人，或许这其中还掺杂一些其他的感情，但毋庸置疑的是，我从接受莉娜的那一刻起，便忽略了莉娜身为AI的事实，哪怕我心中清楚的知道，莉娜只是由金属与数据堆砌而成的人形，却还是下意识地认为她是“特殊”的，是“独一无二”的。

这让我一直对莉娜抱有不一样的期望，而现实是，莉娜只是因为遇到了我，才成为了仅仅相对于我来说的“独特”，但在外人看来，莉娜仍然只不过是一个外形比较与众不同的工具而已，与其他的AI没有任何不同。

也许他们还会在背后嘲笑我的幼稚与无知，我差点忘了，他们现在根本没必要在背后“议论”我了，指不定哪天就会有一群人突然站出来，然后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个白痴。

可我真的是一个愚不可及的傻子吗？我不愿意相信。

“先生，我……我不知道。”

听到这个答案，男人显然有些失望，在犹豫了许久之后，还是笑着将手搭上了我的肩膀。“让我们换个问题吧，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

“怎么看您的？”面对这个问题，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这两件事怎么能相提并论？”

他不禁一笑，“怎么不能？我也是智人！”

“您是AI?这怎么可能！”我不可置信道：“您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话一出口，我又觉得这么说似乎不太妥当，立刻改口道：“抱歉，只是这听起来实在有些让人难以接受！因为您看上去就像一个……完整的人，额……先生，您能懂我的意思吗？”

男人有些怅然。“我明白，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拥有独立的【人格】，但也许你不知道，在我成为智人以前，也曾是一名人类。”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类怎么可能变成AI？”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男人回答道:“在很多年前，AI技术才刚刚兴起的时候，【将人类的记忆、思想和人格导入智能芯片，来达到一种另类的延续生命的作用。】这项假说一经提出，便被当做了可以真正实现人类永生希望的可行方式，随即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似乎陷入了一场遥远的回忆中。

“当时，我作为这项理论研究的实施者之一，身体正在遭受病痛折磨而即将失去生命，于是我很自然地便成为了首批参与【融合计划】的被实验者之一，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对这项实验抱有太大希望，可出人意料的是──计划，成功了。”男人的面色凝重，“我曾经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是永恒的东西，直到我来到了这副身体里，可以说，这副由机械与金属构成的身体，就是我生命的延续。”

他的语速很慢，慢到我以为他就快要睡着了。

“我想，这一定是上天赐予我的机会，为了让我更加珍惜我爱的人。”

“我满心欢喜的回到家，迫不及待的要把这个喜讯，分享给我的家人，可换来的，却是她们的疏远……”

男人拿起了一张放在桌子上的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男人的相貌几乎与他现在一模一样，美丽的妻子就坐在他身边，身后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在这张照片背面的左下角，用黑色的碳素笔整齐写着一排小字。

【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致我最爱的人──普伦。】

“周围的人变得令我感到陌生，我察觉到，他们在与我对视时，目光中多出了什么东西，并且与日俱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那目光中多出的东西，是恐惧。”

听着男人的话，我似乎直面他内心深处的悲凉，那是被周围人所孤立，又渴望得到认可的孤独与无助。

“对于他们来说，我是异类，而他们对我的恐惧，只是因为我与他们不同，可哪怕是这样，我也一直坚信着，我还是我，这是如同太阳从东方升起，再从西边落下，永不会改变、也不可动摇的事实。”

他轻笑了一声。“或许这么说会让你感到很奇怪，我当然是我了，不然还能是谁？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我错了，而且错的荒唐、离谱。”

“真正的我，其实早在人类的身体死亡时就已经消失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继承了其它人容貌的复制品，一个装满了生前记忆、人格与情感的躯壳，可无论我们多么相似，都不可能再是同一个人。”

他的脸就像死人一样，没有丝毫的表情，但语气之中却是充满了苦涩。

“我突然发现，自己似乎理解了周围人们恐惧的原因，从未见到过的陌生人，顶着早已死去之人的脸孔，若无其事的融入进你的生活，可能任谁都会感到害怕吧？”

他的声音沙哑。

“我曾经想过离开，就这么一走了之，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但我办不到，我无法抛弃生前的一切，那该死的转换机器将我的情感也保存了下来，令人讽刺的是，我明知到这情感不属于我，可我却仍然逃不脱它的束缚，哈哈哈哈，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他没有再让我回答问题，甚至不再看我一眼，脚步蹒跚着离开了，只留给我一道背影。

我追到门口，又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心中挣扎着到底要不要跟上去，直到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我才又重新躺回床上。

说实话，我心中很没底，我不知道他是否欺骗了我，但我确实有强烈的预感，莉娜很有可能就在这儿！

否则他又为什么跟我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总不会是因为我很“特殊”吧？怎么可能！

不过他说的话确实提醒了我，我今后应该如何面对莉娜呢？像以前一样刻意忽略莉娜是一个AI的事实吗？我做不到！把莉娜单纯的当做AI？这也绝对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一直希望莉娜拥有属于自己的【人格】，不仅仅是名义上的“拥有”，而是真正形成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人格，而且这也是我一直在做的。

尽管在这条艰难的道路上铺满了荆棘，我也始终愿意相信这是一个累足成步的过程，虽不可能一蹴而就，但这就如同迷雾中的一盏灯，指引我，给我方向。

这是希望之灯！

…………

可如今，这盏灯却如同风中的残烛，在远方忽明忽暗，仿佛只要轻轻一吹，就会化作一缕烟消散。

我真的错了吗？

长叹一声，我突然想起了照片上的那句话。

【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致我最爱的人──普伦。】

“普伦，应该是那男人的名字吧？”

我翻身拿着照片轻轻念道。

他们看上去是那么幸福，谁又能想到事情会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普伦先生，你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结果！你生前既没有对不起你的妻子，也尽到了一个做丈夫的责任，错的并不是你！”

虽然这么说，可错的难道是他的妻子吗？她的丈夫已经死了，男人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而已，似乎错的也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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