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船要沉了吗?”夜雨问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呆呆地站在门口,像一只报告厄运的乌鸦。
“没有,这船很好。” 我定了定神,连忙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和泪水。
“那就好。”
“她是谁?”
“就是你的娜娜常常提起来的司令官了。”
“哦。”她蓝色的眼睛不带感情的,长久地盯着我,直如盯住猎物的真正的狮子,勇猛,威严,带着居高临下的冷漠。“平平无奇。”她的目光我胸口处挂着的红色的菱形宝石上停留了一会,最后下结论道。
“平平无奇就是最大的优点。”夜雨说。“我一直羡慕这样的人,我只是一个软弱的小人物,我希望自己变得更小更平常,小到他们不屑看我,我也没有被他们拉拢的资格。你看,蚂蚁也有蚂蚁的快乐,我是那么小,他们连用开水灌我的窝都想不起来。”
米迦勒没有说话,只是给了夜雨迅疾锐利的一瞥。
“等一下。”我说。“这到底是要给我送礼物?还是……把我当成礼物?”
“当然是送给你礼物了。”夜雨笑着说。“而且用洁白的绷带充满心意的包裹好。”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娜晨躺在床上,被子稍稍滑了下来,露出缠着雪白的纱布的白皙肌肤和一半呼之欲出的前胸磁石一样吸引着我的眼睛。那里让本来毫无美感的绷带产生了动人心魄的魅力,一点点惹人爱怜,一点点捆缚的刺激,以及一点点欲盖弥彰的诱惑。
“这个。”我语塞了一下,夜雨说的没错,我的确很有点喜欢,而米涅大概一定不会喜欢。一想到她,我的心情迅速的低落下来。
“我本来是想问问米涅住在哪里。”
“她没和你一起吗?”夜雨睁大了眼睛。“这可是蜜月诶。”
“我想大概要无限延期了。”我有点沮丧的揉了揉额头。“我也不知道要再等多久。”
“也许很快.”我听见米涅说,她也来到了这间舱房,她和米迦勒的目光略略交织了一瞬,平淡却熟稔的一瞥。
“既然受伤了,就不要再着凉了。”米涅径直走到娜晨床边,为她细心地盖好被子。娜晨本就苍白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我在想我的长官跑去了哪里。”米涅缓缓的说,坐到我的身边。
“你怕我想不开跳海吗。”我故作轻松的说,握住了她一只手,她象征性的挣了一下。
“有这么多的人,就算跳下去也会有人救你。”她说。“这里有伤员,我们还是回去自己的房间吧。”
船猛然跳动了一下,外面的风雨变得更猛烈了,雷霆和敲打船身的雨点,波涛混杂在一起,如同无数面军鼓被同时敲响。
“这种天气我是睡不着的。”夜雨红色的大眼睛缓缓转动着。“想来你们也一样吧。”
“差不多。”我说。“娜晨是怎么受伤的?”
“一种被你们遗忘却被我们继承坚持的传统。”米迦勒淡淡的说。“如果说原因,大概是因为战姬们觉得这种传统能让她们更好的感觉自己的存在。”
躺在床上的娜晨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米迦勒的说法。
“这是战姬之间的战斗,难道司令官小姐以为是两个姑娘为抢一个混小子当街互相挠脸蛋,撕头发?”她微笑着对我说。
“只是战斗而已了。”夜雨接着说。“我觉得很傻。不过既然都睡不着,我们为何不聊聊天,度过这嘈杂的雨夜呢。何况一会还有美味的点心。”
“我们聊什么呢?”我问她。米涅依旧安静的坐在我身旁,任由我抓着她的手。
“什么都好啊,比如我们一人讲一个故事,我想除了我,这里的姑娘们大概都想更多的了解你,而你呢,想得和她们估计也差不多。”
我望向米涅,她轻轻点了点头。娜晨橘色的眼睛不断在我和米迦勒身上交替闪动,米迦勒则靠着舱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么,就由我先开始吧。”夜雨清了清喉咙。“故事是人人都爱听的,尤其这个故事,司令官小姐,从前不会有人对你讲过,而今后,也不会有人再对你讲。”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从出生起就注定不会平凡。”她声音柔和的说。“不平凡也许是一种福气,虽然在我看来,更像是诅咒。在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不平凡就意味着更多的责任。总会有人找到你,无论他们是想利用你的不凡,还是惧怕你的不凡,根源不是你,是你的不凡,所以不凡的人,很难有自由。”
“我要讲的故事里的主角,就是这样一个姑娘。从她有意识起,她就是所有人的领袖,所有人的模范,更是所有人希望的寄托。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不过这个姑娘有天赋,有力量,也实在对得起她身上的荣誉和别人的期望。”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责任逐渐变成了压力,她开始要求自己永远比别人强,永远领先,而这本来是别人要求她的,后来却变成了一种她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于是她的努力变成了好斗,如果有人在某个方面哪怕只比她强一点点,她都会当做挑战或者威胁。她的生活成了每天都在进行的比赛,和别人比,和自己比。最后把所有的比她强一点的,甚至她暂时不了解的,都当成一种必须要与之斗争的敌人。”
有人敲门,米涅跳起来,打开了门。她只打开了很小一道缝隙,我看不清外面人的样貌。
等夜雨关上门再转过身时,手里已经推着一辆狭窄的餐车,餐车托盘里面是每人一份的点心和饮料,还微微冒着热气。
“这是司令官小姐的。”她把一块点心递给我,我咬了一口,像是天上的云朵,柔软又单纯,微微的甜里倒映出微微一点苦涩。
“舒芙蕾。”米迦勒面色复杂的看着我手中的点心。“加百列拉竟然………真是出乎意料的像样。”
我拿着咬掉一半点心愣住了,这是我唯一牢记的点心的名字,它是加百列拉买来的烹饪书上的一页,那时的她说正在学这种入口即化的点心。那本书现在依旧在我的房间里里,那一页依旧留着加百列拉整齐的折痕。
“她说,她还没准备好和司令官小姐再见。”夜雨轻声的说。
“我知道。”我回答,突然觉得喉咙有一点梗塞。米涅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又松开。
“那么,接下来的故事看来轮到我了。”米迦勒说。我望向她,我已经知道故事的主角是谁。她依旧不动声色的坐在那里,语气平淡。长期的生活和训练让她变得如此完美,坚强。拥有强大的自我克制能力。
“就像夜雨刚才说的,我要讲的,也是你们从未听过,以后也不会再听到的故事。虽然我猜她大概能猜到内容。”
“你还记得那时我就站在船舷,迎着海风哈哈大笑。”米迦勒说。“当时你大概以为我疯了。”
“这倒没有。”夜雨说。“我当时想的是大概还要再下水捞你一次。”
米迦勒笑了笑。“一开始的时候,我会偷偷一个人躲起来哭泣片刻,或者跑到无人的海上对着天空发泄。慢慢的,我越来越学会如何去扮演一个英雄和领袖的角色,这让我从最后从被别人催着前进,变成了自己鞭打自己奔跑。直到那天,我意识到以前的目标毫无意义,不过是维护自己作为‘天使长’的虚荣罢了。”
“那是一次突袭行动,目标是Noise们的某个泊地。我不说这个泊地的名字,是因为在那次突袭后这个泊地已经不存在了。不过泊地里的力量远超我们的侦察结果。所以,我们陷入了苦战,泊地摧毁了,我也成了幸存的唯一人,失去了意识,在海上飘荡。”
“等我恢复了一点气力,勉强挣扎回到联合军的时候,他们的脸上不是惊喜,而是恐惧,如同见了鬼一样的恐惧。他们把我送进单独的房间,门外加了岗哨,与其说是治疗,更像是监禁,好像我不是他们的同伴而是他们的敌人一般。过了几天我才知道,我的回归引起了很大的动荡,因为他们认为我已经死了。不但如此……”
米迦勒停顿了一下,语音变得深沉起来。
“为了士气和联合军的威望,他们还编了一个故事,大概是我们为了保护过往的,被卷入战场的军舰而损失惨重,他们当然找好了军舰和船上的演员,连‘米迦勒虽然满面鲜血,依旧带着微笑‘’的台词都设计好了。然后我,米迦勒,能量枯竭的联合军的将领与英雄,毅然决然的孤身一人冲进泊地,和泊地一起化作壮丽的火球。只是我回来了,这让故事最重要的部分,烈士的效应荡然无存。我也就成了最该死的人。”
“于是他们召开了紧急会议,我已经是神了,是军神。当时的我不但被写进了教科书,谱成了歌曲,还立起了我的雕像。全世界都在纪念我,而我却活生生的站在会议室里,听着他们气愤焦急地互相吼叫。最后,他们平静了,坐了下来,一起拟定了一个计划,我必须再死一次,真的死一次。”
“你不该回来。”娜晨说。
“是啊,当时我甚至有点愧疚,你看,他们是那么细心,演员,台词,剧本,雕塑,歌曲,都准备的那么周全,我却不肯死。”
“连为人类和正义而死都不肯有什么资格做英雄!”夜雨笑嘻嘻的说。
“没错,我那时还有着天使长的荣誉感,所以我请他们放心,我一定会更英勇,更壮烈的死给他们看。”米迦勒轻声说。“可是我还是没死。”她自嘲的笑笑。
“主要是因为有我。”夜雨说。
“捞起我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呢。很惊讶?”
“有吗?”夜雨瞪大了眼睛。“我倒是很兴奋呢,大天使长诶!值钱的很诶!”
“这位‘司令官小姐‘大概会对我还活着这个事实很吃惊。’米迦勒接着说。“其实我也没想过我能活下来,而且是两次。这不禁让我想到,为什么我会得到圣经中大天使米迦勒的‘武器’与‘力量’?为什么两次我都没有死?米迦勒,这个名字并不是只属于我一个人……这些一定有它的原因和理由,也许就是叫我做一些事情,一些改变。”
“改变?”我问她。
“司令官小姐,有一点我很同意夜雨,那就是要让别人信任你,你首先让他觉得你信任她。所以我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你。”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不是现在。”她说,直视我的眼睛。“在必要的时候,我希望我们不会辜负彼此的信任。”
“我不能保证。”我说。
“我不需要保证,只是希望。”米迦勒说。
外面的风雨逐渐低落下来,娜晨已经沉沉的进入了半昏睡的状态,细细的眉毛舒展开,靠着枕头匀净的呼吸。我和米涅轻手轻脚的走出门,夜雨跟在我们身后。
“她会照顾娜娜的,她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夜雨小声对我说。
“‘誓约’吗。”米涅同样小声的问道。
“这是什么?”我问她。
“司令官小姐还是不知道的好。”夜雨吃吃的笑起来。“晚安,两位。”
我看着舷窗外的夜空,适才船舱里的一切不断闪现在我的眼前,夜雨调皮,逗弄的微笑;娜娜绷带下的胸脯,橘色眼睛里的惊喜,还有米迦勒蓝色的眼眸,眼里满是刚强和坚定。还有米涅,温软的身体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听着她轻轻地呼吸,我伸过手去,却又在半路停下,这个我最熟悉却最捉摸不透的女孩,在想些什么,梦些什么呢?这些让我焦躁,不安,难以成眠。
我突然有些想抽烟了,只能尽量无声的走到走廊,借着走廊的灯光,我走上甲板。甲板上有一点湿滑。风雨已经过去了,一两颗明亮的星在远处的漆黑天幕上闪烁。
“睡不着吗?”有人问我,米迦勒也在甲板上。
“……有点。”我尴尬的将烟头藏到身后。
“我也是,刚才给你讲的故事,让我想起过去的很多事情。”
“哦?”
“那是她们也不知道的事情,连娜晨也不了解。那种感觉非常微妙。参加自己的葬礼。”米迦勒说,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和迟疑。而这短短的情感表露的一瞬间让我第一次觉得亲切。
“我能想象。”我热切的回应。
“我看见他们给我立起的墓碑和雕像,那么死的是谁呢?是我?还是米迦勒?米迦勒死了,虽然我是米迦勒,但是我还活着,所以我一定不是米迦勒,那么我究竟是谁?另一个人吗?可是这不对,我必须得是米迦勒。”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冷淡的神色语气,她受过的训练实在是过于完美,她已经习惯扮演天使长和领袖的角色。
“我站在角落里,看着米迦勒的遗像,就像是别人看着自己。于是我明白了,我也是别人,我必须是别人。有别人,才会知道自己是谁,我知道了,我之前一直活在米迦勒的世界里,而不是自己的世界。”
“很少有人能认清自己。”我说。
“名字是什么?有人说名字是一个人的本质。可是名字是别人称呼我们的,我们的名字是别人给予我们的,别人的东西怎么会是自己的本质?所以我没有放弃米迦勒的名字,只是放弃了军部和别人附加给这个名字的头衔,功勋,事迹,荣耀;同时也扔掉了自己的骄傲,好斗和过去。那些都是‘别人’而不是‘我’的,所以我只是放弃了这些本不属于我的。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米迦勒说。“你依旧不明白我们的事业。没有别人,就不会了解自己。那么,别人还在被奴役,自己的自由也毫无意义。”
“我想。”我苦笑。“这对我有点太遥远了。”
“不会太远。”米迦勒也笑了,她的微笑非常迷人,带着野性的危险。“也许司令官小姐会觉得我像一头好斗的雌狮。”
“很多人这样形容过你?”
“除了我之外,还有一只来自地狱的狮子。如果运气好,你大概不久后就会遇到她。”她说。“晚安,司令。”
之后的航程,平和无风,夜雨的船轻盈的越过一道道平滑的波浪,直到我熟悉的灯塔从天边模糊的波浪中一闪出现。
船慢慢减速,向码头滑行。船一停稳,早早等在那里的塞壬和莉亚就把娜晨送去治疗了,这也是夜雨送我这份礼物的目的之一,毕竟我这里才有更好的治疗设备。我和米涅留在码头,目送夜雨和米迦勒,还有加百列拉,目送她们随着货轮重新踏上旅程。
“我以为你会生气。”我对米涅说。
“您把我当成小说里的爱撒娇的女主角了吗。”她又恢复了眼睛弯弯的微笑。“我分得清楚爱与喜欢。”
“唉。”我有些迷茫的叹息。“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在黑暗中提着灯笼走路的小孩。”
“为什么这么说?”
“我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永远不知道周围有什么,只能被你们一步步的引导向前,而我同样不知道前面有什么。”
“您觉得害怕吗。”
“不。”我揽住她的腰。“也不会觉得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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