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仁堂的内堂是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四面有窗,凉风习习,房间四周摆放着书橱。整个大屋子用木屏风分为两半,里间是一张检查病人用的高床榻。外间放着几张堆满了行医用具和医案的书案。屋角的火炉上煮着一锅沸腾的驱味药草水。屋角站着两位帮忙的仆人,还有一名伏在书桌上拿纸笔的小童子。
内堂正中央的大圆桌旁边坐着一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老者。个子高大,鹤发童颜,长长的胡须撒落胸前,穿着一袭宽大的白亚麻袍子,很是洁净洒脱。颇有几分闲云野鹤的古代雅士风范。老人正是曲仁堂的著名老神医曲老先生。老神医抬头望向领进来的两位病人,目光一凝,面色一沉,一双精光乍现的眼睛就盯住了她们。
是女病人求诊,内堂的两名男仆人退下,换上了四名仆妇。明前与重病夫人各带了一名仆妇进堂。
明前忙上前施礼,交了号牌。客气地请重病夫人先看病。曲老神医神色淡然地打量了一下,就挥手命令重病夫人在屏风另一侧解衣检查。他是年过古稀的老者,又是天底下最著名的神医,做这些女病人的祖父、曾祖父也够格了。女病人们也自然不用顾忌什么“授受不亲”的礼仪。解开衣裳请老神医检查。
曲老神医在屏风后仔细地检查了重病夫人好一会儿。从头到脚,从前到后,用眼,手,银针和火艾等物,仔细地按、点、压得检查着那位夫人。重点检查了背部和腰椎等处。半晌,才默不作声地直起身体,撩起铜盆的水洗了下手。
他的面容很严肃,声音也颇为严厉地道:“我记得,十多年前我曾经为夫人诊治过这瘫痪之症,也把方子和结果都告诉了你们。你怎么又来了?”
坐在外间的明前听到了,微吃一惊。
重病的夫人虚弱地答:“是的。我曾经在十几年前来过,后来我还去了其他地方求医。最近觉得病越来越重,所以才厚颜地拐回头打扰神医。”
老神医冷峻地说:“十多年前我就告诉你这瘫痪之症是不可能治好的。你偏不信,到处去寻医问药地想治好,却被拖累得病情越来越重。我今天又替你看了看,还是十多年的诊断。一点没变。”
“引起瘫痪的原因有很多种,一是由内、外各种因素引起的损伤,如瘤子、血脉梗塞等;二是由病毒和外伤引起的;三是由大脑里的疾病引起来的。而你的病是受伤引起的,由外力造成了脊椎错位,引起的全身瘫痪。我当时就诊断你会从腰部以下全部瘫痪。”
“骨胳是人体的支柱,而脊椎就是支柱的支柱了。伤在哪儿都是很件麻烦事。骨胳很奇妙,有的地方折断了,接上便能重新长好,不影响活动。有些地方轻轻地击打一下,便终生不能站起来。脊椎又是全身骨胳里最复杂的支柱。不巧的是,夫人的伤就是骨胳的支柱脊椎了。我多年前就确诊了,并给你开过药方和复健方法,用药改善血液循环,用针灸和推拿疗法缓解脊椎伤处。但这些只能改善肤浅的伤,你是站不起来的。这非是我无能,而是当今医道都治不了。也许过个几百年、几千年医术发达了,能治好脊椎。但是现在却治不好。夫人你得的就是最严重的脊椎至瘫之症。你却不信我的诊断。”
“不。不是不信。”病重夫人脸上现出痛苦之色:“我的孩子还小,丈夫正壮年,家里事多负担重,都要我操劳。我病不得……”
曲老神医见惯生死,心硬得如铁石。斩钉截铁地训斥道:“所有人都病不得!所有人都有事不能死。你就别把自己当回事了。这天下离了谁,都会日头东升月亮西降的,都能活得好好的。哼,一般大夫都喜欢说些好听话为病人留下一丝盼头。却不知道这是最残忍的,为病人留下虚幻的梦想,将来失望更大。会更痛苦。所以我一向是说实话警醒病人。夫人,你的头脑良好,肢体也没损坏,但脊椎受伤肯定会终生瘫痪的。你就放下这份执著心吧。”
重病夫人听得满头虚汗,嘴唇颤抖,轻声地抽泣起来。青衣仆妇忙安慰她。明前在屏风外也听着胆战心惊的,这位老神医也太冷酷无情了吧。
老神医继续冷冰冰地斥道:“你现在不是身体有病,是心理有病,一种不肯面对事实的病!还活在十多年前的病中。我当初就说过你不信我,就不必找我诊病了。多年后你病势更重连坐都坐不起,就又来找我了。还假借了人家好心小姑娘的号牌来见我。哼,我今天非要好好骂骂你不可!你这个呕吐之症也跟脊椎无关,是由心理方面引起的反应。太执著于治好病了,太好强地逼迫自己了,就会加重紧张情绪,不停呕吐的。我可以给你开方子,但是你不放下瘫痪的事,也没有用的。哼,真是看不透,你的性命无忧,家里有钱有势,又有奴仆服侍,丈夫儿女也很关怀,即使瘫痪了又如何,完全可以放下虚荣活得更自在些。何必逼人逼已呢?!你当初没死在脊椎受伤时,就已经得了老天眷顾。再想不透就不要来见我了……”
他又骂又劝,说得那夫人又哭又笑的,连声说:“是,这次我想通了,全都听你的。”
“你知道就好。儿女丈夫都有他们的福份和活法,地位权钱更是老天注定,不是人力能追求的。只有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你只要放下心结,还能活得长久呢。”两个人坐在屏风后,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话虽冷清,颇有几分冷中带热的关心。
明前带着雪珑,坐在屏风另一侧的圆桌旁等候着。这些话一声声地传出来,她不想听也听了大半。暗中寻思着,原来这病里有这么多内情。她有些为那夫人难过,也对老神医很敬佩。这位老神医连说带骂的,都是在替那夫人解心结治病的,确实是一位很厉害的神医啊。
曲老神医检查完重病夫人,让小童子抄了个调养方子,让仆妇替她穿衣,就绕过屏风坐下。看了看范明前:“你过来,坐近些。我给你诊脉。”
明前含笑说:“我没有病,只是想求个……”
老神医不耐烦地一瞪眼:“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你知道,还是我知道?怎么都是一些自做主张不听话的女人?若不看病就走。”
呃,这老神医脾气真古怪。有点刚愎自用又有点傲慢。有本事的人都是如此吧。明前想替养娘求方子,不愿得罪他。立刻乖乖地坐过去伸出手腕给他查看。曲老先生右手的两指手指一搭上她手腕,就皱皱眉。又立刻把左手三指也搭上了。片刻后,上下地检查着她的舌苔眼瞳,又抖手捏捏她的手臂腿脚的骨胳肌肉,又让她解衣叩了叩胸腔听听声音。之后,沉思了会。突然问:“是‘冷僵水’,还是‘牵机散’?”
明前一楞,脑子里如电光火石地转过,脱口叫道:“又冷又僵硬,险些把我冻成了木头!”
曲老神医啧啧地说:“是‘冷僵水’。不便宜啊,万金一克。”他又眯着眼看她:“那是专门解冷僵水的解毒剂,还是解十多种毒的万花解毒丸?”
好厉害!
明前眼里闪着敬佩的光芒,雪白脸颊上露出了一个小酒窝笑了,伸出了一根指头;“是一根翠绿色的解酒药柱。”
哈哈!曲老神医击了下桌子,眼珠倍亮,精神也振奋了,赞扬道:“真狠!真妙真浪费。金丹翠柱解冷僵水的毒也太过火了吧?都是凶险霸道的药,这么里外夹击的,怎么没把你的身体烧垮了?你竟然还活得好好的。”
明前笑着道:“怎么不难受呢。我后来十多天都睡不好觉,还流鼻血,全身骨头疼。怎么没受罪呢?”
曲老神医目光闪动,飞快地口述着药方,坐在高椅上的大眼睛小童子快速地写着药方,还好奇地看看明前。老神医说:“翠柱可以解毒,但不对症。没弄垮你的身体,已经是翠柱的大补之力了。你幸好遇到了我,不然十多年后,你的身体走下坡路时还有余毒发作,还得早亡。”
明前含笑道谢:“多谢老神医救命开方,您真是神目如电,慈悲为怀。”
老神医见惯了生死也不以为然。只是看到明前的态度有些奇怪:“你这丫头怎么还在笑?这冷僵水的毒是为了让人死得隐蔽点不易被发现,大多数都是熟悉的人下毒。你也是如此吧。你居然还不怕,还笑什么?”
明前苦笑地说:“事已发生,怕也没用。对方不会因为我怕就放过我,我又何必害怕令他更得意呢?”看见白须飘飘、神机妙算的如老神仙般的老神医。她也童心大起,笑嘻嘻地说:“后来我活转过来,吓得他半死。”
老神医哈哈大笑了:“你报复过他了?你有金丹翠柱,想必也有不少高明的毒物吧。弄死他了?”这位老先生性格洒脱,说话也是直言不诲。
明前见老先生聪明敏锐,性情潇洒率真,真如一位神仙般的人物。也很仰慕。孩子气地摇头娇笑了:“我没报复他,我反而救了他一命。”
哦哦!曲老神医一拍巴掌,真开心地笑了:“好厉害!这招更妙了。这样子那坏人该羞愧地无地自容了。不过你要小心,这招只对有羞耻心有自尊心的人有用,如果对上了以丑为美的无耻之徒。反倒是‘久负大恩必成仇’,他更要害死你了。”
明前佩服地说:“您老人家说得是。不过,那人的品德好坏与我无关了。我已经决定远离他了,退一步海阔天空,惹不起躲得起。我的命比他的命更珍贵,一个外人不该左右我的生活,我有更重要更关心的人和事要去做。我不想浪费一点时间精力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曲老先生哈哈大笑了:“你这孩子真有意思。真豁达,做得真好,我喜欢你!”他锊着胡须对旁边的重病夫人说:“看看这小丫头的心性。可比你豁达明朗多了。你若是像她,这点瘫痪就根本不是病了。”
重病夫人和她的仆妇都听得呆了。重病夫人略带同情地看看明前。没想到这个衣着华丽,教养良好又很和善可亲的富贵小姐,竟然遇上了被毒杀的惨事。难得这孩子心胸坦荡,豁达开朗,笑如春风,完全不怕也不把它当回事。她全身自腰部以下瘫痪不能动弹,便用温柔的眼神安抚地看了看明前,明前向她感激地一笑。
曲老神医的心情极好。病人他看得多了,各种各样的人都遇到过。每个病人到他这儿来,都是哭喊哀求地求救命的。有的用钱诱惑,有的用势威胁,有的用软招跪地哀求,还有的用憨招撒泼打滚的……见遍了千种人生万样人。而像这个小姑娘般又豁达又洒脱的人,却少之又少。小小年纪,有敞亮的心胸,还有识实务的进退心,尤其难得。他很喜欢她,一向傲慢的态度也变得温和了,命人给她拿来最好的药材和他珍藏的养生丸。脸上带着笑:“你还说了,你的母亲经常做恶梦遇到厉鬼?”
明前忙道谢,然后把李氏的症状讲述了一遍。
曲老先生闭目想了一回,才说:“病人未亲到,我不知道其中详情。光听你说的外表病状,有点像受惊后崩溃了。不像头脑病变引起的肢体反应,很像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令她受到很大的震荡惊吓。我觉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梦里梦到的往往是思想深处的潜意识。梦境里遇到厉鬼,大抵是现实中遇到了使她极度惊慌害怕的人或事物吧。我给她开些镇静安定之药,让她多睡,缓过这一段时间再说。派个细心小丫头跟着她,再做恶梦时就缓缓拍醒,不让她再度陷入恶梦里。如有时间,你也可以细心盘问她,问出她人生里最担忧的事来开导她。也可以让她来找我,我用一些催眠术或套话试探出她的心事,知道原因后才好对症下药。如果是肢体病变,用药治。如果是心病,还必须用心治。”
明前茅塞顿开,又有些担心:“这种心病不好治吧?”
“不好治。心理病是无形的,不像肢体病有形。我学了七十年医术,也只窥到了心理病的门径,还未登堂入室。医学之道太博大精深了。”
明前最后道谢:“多谢神医解惑。可惜我们要离开云城了,如有机会我会带着养母拜访老神仙的。”
曲老神医极喜爱她,立刻点头答应了。人们相互告辞了。
出了曲仁堂大门,众奴仆抬着重病夫人上了一辆蓝布帘马车。夫人又命人过来再度谢过明前。想询问一下明前的姓名住所,好去酬谢。明前笑着婉拒了。她今天与这位夫人共同求医,有缘相聚,缘尽而散,何必画蛇添足地留下姓名呢。而且,今天两个人一同求医,听到了老神医的金玉良言,也在老神医面前说了不少秘密话也听到对方的秘密。正是分手永不相见的时候,又何必留下尾巴记住别人的隐私给别人添麻烦呢。
那位夫人也是个聪明人,心中了然。于是两个人含笑道别,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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