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范明前带着小雨、李氏等人准备北行。李氏听说明前要北嫁的消息是大为吃惊。不明白一夜之间怎么会有此变化?人迷茫慌乱极了。
本来范勉和明前是打算瞒着李氏母女不带她们北嫁。放这母女二人出府自寻活路。她们不是范家的亲戚或下人,反而能光明正大地脱身了。但小雨无意偷听到了范家父女的谈话,知道了内情,反倒放不得了。只能带着她一起去北方。讨宦之事一旦败漏或事发,范府的相关人士都会被东厂抓捕审讯。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可经不起酷吏的严刑峻法,会说出实话的。反倒连累了她们母女。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小雨最终知道了实情,还是与明前栓在了一块。她必须带着她到北方嫁给藩王受藩王的庇护了。从此后,这一对养姐养妹就真的要相依为命了。
随行的人,除了不知情的李氏外还有一个丫环雪珑和几名粗使仆妇,十几名家院护卫。和一名领头的年青管事,叫范凌雁。另外就是范勉说过的安排好的另一队人马,等候在城外,与范小姐汇合后北行。
天蒙蒙亮时,范勉就命人送明前出京城。他没有与女儿见面,只派人出来说道,该跟女儿说的话都已说完了,以后大小姐就自已保重吧。范明前咬紧牙关,恭恭敬敬地跪在静园门口向父亲书房叩了三个头,起身出了范府。
黎明前的范府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薄雾中。明前带着小雨和李氏坐上马车,由年青管事带领着小车队出了城。明前从车窗里向外,最后看了一眼古朴幽静的范丞相府,冷清宽阔的街道和零星路过的行人。它们都在朝阳下闪着光辉,像一幅繁花似锦的春日画卷。
她的心事沉沉。仿佛还在昨天,她坐着马车进京,怀着一颗忐忑彷徨的心进了范府。一转眼就又怀着一颗忐忑彷徨的心出了范府和京城。都是满心忧愁满身狼狈……真有意思,人生就像个环环相扣前呼后应的大圈。
明前坐在马车上,背挺得笔直,脸色郑重,眼光清澄,身体绷得紧紧的。目视着晨雾里渐去渐远的范丞相府,心里暗暗地为自己鼓着气。
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她已知道这件事不可逆转了。这件事就像是深夜的惊雷震撼了天地人心,也一下子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范勉要上书伐宦,引发朝廷大变。她要远嫁北方,前途莫测。这一切都不可更改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随波逐流地顺势而为,在陌生的前方寻找着一个解救父亲的良方。
——北方,甘陕两省,梁王。如同魔咒般笼罩着她的心。上个月在碧云观遇到的小天师张灵妙说过的话:“一入北方,就会命损身消、死无葬身之地!”似乎还响在耳畔。她就必须去北方了!
不,那位张灵妙小天师说的不对。北方不是死路,而是一条活路,只有往前走才能有转机和希望。也许能借助藩王之势,也许能通过金钱,或者其他的机缘巧合来改变这件事。使他们父女死里逃生。就像七年前在大龙湾救李氏母女,也是在毫无希望的死地里挣扎出了一条活路。这一次,她也能从危险政局里救出父亲的。前途慢慢,只要心坚志守,总会有应对法子的。
回想起父亲的斥责,明前的心也为之黯然。她真的是个不仁义忠烈的人吗?这时候她也有些迷茫了。七年来,她努力地学做一位贤德文雅的贵族淑女。但是在老女官深不可测的眼光下,在女先生临别赠送的手珠时,却感到她们的担忧。父亲更是亲口说出了她不是个忠贞烈女。她即难过又伤心。什么叫忠烈仁义?如果像父亲一样血溅朝堂就叫忠烈仁义的话,她永远也做不到。她为了亲人愿意付出所有,但不愿意为不值得的人或事付出性命。
明前望着雾锁京城,在这个白蒙蒙的出城大道上,暗自许下心愿。即使张灵妙小天师推算出了未来,范勉心甘情愿地赴死,她也不会认命。她坚信着前方会有转机,她一定能化险为夷得救出父亲的。
* * *
年青管事范凌雁护送着明前和车队出了京城,驶向了近郊的十里亭驿站。一行人轻车简从,只有两辆坐人的马车,一辆装行李的马车和十几个骑马的侍卫。
这样子千里迢迢地去北方。范家众人也觉得太简陋了。
小雨心事重重的,脸色惶惶,眺望着窗外沉默不语。养娘李氏担心地瞅一眼她,又瞅了明前一眼。从昨晚知道大小姐要北行嫁给藩王后就又惊又喜又惶恐。惊喜的是大小姐要做王妃,惶恐的是这事太仓促了,还是这么匆忙地北嫁。但是相爷和小姐已经做好决定,李氏只好跟着众人鸡飞狗跳得收拾行李。这会儿,她右眼跳个不停,心越发得不安稳了。寻思着找个机会盘问下小雨,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范凌雁却很高兴。他是个精明能干的年青人,从小跟着范府大管事走南闯北,很有些迎奉管事的本领。这次范丞相选中他护送大小姐北嫁,他很是高兴。这可是送嫁藩王的大好差事啊。一路上前后打点极为殷勤。
他偶一回头,看见了马车窗户旁的范小姐,居然是满脸沉重眼光锐利,身体挺着笔直,完全没有要嫁人的娇羞,反倒像是如临大敌的模样。而小雨姑娘也是神情恍惚不定。范凌雁略觉奇怪。不过,看到小雨那张娇艳如花的美丽容貌,他的心情也舒展多了。能陪着小雨姑娘千里迢迢得去北方,一路上朝夕相处,也许能赢得她的好感呢。范府内外暗恋着小雨姑娘的人很多,现在只有他有机会陪伴她同行了。他很是欢喜。
路途也不算艰难,都安排好了。在城郊的十里亭驿站,与另一队人马会合再一同北上。从京城到北方两省有数千里路途,要穿过二十多个州县,还要经过一些崇山峻岭和无人地带,光凭范家十几名家丁侍卫们护送小姐北行太勉强了。
* * *
众人赶到驿站,刚停住车马。就发现从后面赶上了一只队伍,竟然是人头攒动旌旗蔽日,足足有两千号人马,铺满了整条道路。
这只车队前有官兵开道,早间还有一些穿红色官袍的官员,旁边有两千多人的官兵军卒们护送。车队里马匹上千,奴仆杂役也有千余人,中间有一座十六匹骏马拉的硕大的雕龙刻凤的车辇。后面尾随着两百多辆各式马车和行李辎重车。一眼望去车队冠盖如云,旗帜如林,浩浩荡荡地望不到尽头。
范家小车队忙避到路旁,明前、小雨和李氏等人都很好奇。这是哪位官员出巡的车队?好大的气派。
大车队停在驿站前稍作休整。从车队里的一辆青顶马车走下了一名官员。身材高壮,大白脸,眼睛细长留着短短的黑须。穿戴着刺绣着“锦锈九鸟”补子的深蓝官服,不怒自威。
范凌雁急忙迎上前施礼。
高壮官员看到了范凌雁和明前等人,白生生的脸挤出一丝笑容:“贤侄女,怎么来的这么晚?快随我去拜见公主。”
“公主?”明前暗自心惊。
官员领着明前直奔车队里最大的十六驾马车的雕凤流云凤辇,细细地讲给她听。明前才渐渐明白。这官员是礼部侍郎李执山,是她父亲范勉的好友。这次奉旨护送大明朝益阳公主前往甘兰省的鸿泸寺礼佛。
甘兰省的鸿泸寺,是全国最大的佛教盛地之一。据说最近频频出现了奇异天相。震惊了全国。一是北方天际忽现九星连珠;二是寺内出现高僧坐化变成肉身舍利;还有当地民间的一个痴呆傻儿一夜间变成了睿智高僧等等。这些天降的神迹传遍了全国也传到了京城。一向祟佛的皇后李氏和王太后等人听了都啧啧称奇。李皇后想去鸿胪寺礼佛,但身体赢弱走不得京城到甘兰省的数千里路。益阳公主便决定代替皇后太后等人,前去甘兰省敬佛礼事。
大明公主代替皇后太后去北方敬佛,非同小可。于是便带上诸多人马。内带随侍的后宫太监女官,外面是皇帝赐下的天子亲军和御前侍卫,另外还带上京畿五大营的一只军队,连官员带奴仆的共有三、四千号人马。浩浩荡荡地出行了。车队由礼部侍郎李执山带队。范勉就和李侍郎打了招呼,请他们带着范瑛北行。
明前听了暗自吃惊,又有些佩服父亲。范勉见公主北行,干脆就把女儿托付给李侍郎光明正大得随公主车队一同北行。等到了甘兰省再与公主车队分离,进入更北方的北疆境内。这是个最稳妥办法。试想有哪个不长眼的小毛贼敢打劫公主的车队?
李执山知道范勉送女儿去北疆是与小梁王朱原显成婚的,也就乐得做个顺手人情。未来的藩王王妃、天子弟媳,谁人不敬?于是也满脸堆笑一口一个的贤侄女叫得亲切,亲自带着明前拜会公主。
明前听明白了。立刻稳住心神端好架势,脸露微笑,带着小雨和雪珑来到了公主銮驾前参拜公主。女官们掀起轿帘,露出了公主身影。明前恭敬恭谨得向公主行大礼。大礼行得很规矩严谨。
行完礼,才听到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声音说:“是范瑛吧?快平身。早就听说过范丞相的大名了。我听李侍郎说过此事,正巧我们也去北方,你便带着车马跟着我的车队走吧。一路上由李侍郎和陈将军护送,保证把你平平安安得送到甘陕省。尽管放心。”
明前心中微喜。没想到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这么温和亲切。她忙谢恩:“多谢公主大恩,范瑛感激不尽。”
益阳公主轻声笑道:“不必客气。这一路上千里迢迢的,也很沉闷。有你陪着我说话,也是个好事。范小姐不必见外。”
明前再次道谢,欠身站起。她微微抬头眼风扫去,便模模糊糊得瞧见马车正中端坐着一位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容貌妍丽,肤色白皙,长眉黑眸朱红樱唇,面容极是端正美丽。一身紫红色锦纶绣锻华服,乌黑长发盘起了厚厚的云髻,插满了珠宝翠玉,身上也佩金挽翠。整个人花团锦簇华贵逼人。是一个很标致很瑞丽的贵气女子。
她贵为皇家公主,脸上却是眉目开朗,挂着温柔和煦的笑意。使人如沐春风。竟然和蔼敦厚的如一位邻家姐姐。她身后侍候的几位高品阶女官也是面容和蔼笑语盈盈。
明前心里暗暗称奇,没想到当今圣上元熹帝的妹妹益阳公主竟然是这么平易近人,毫无民间传说中的刁蛮娇横的公主模样。她心里略感轻松,这样温柔的公主应该很好相处吧,这趟北方之行也会好走些吧。跟着公主车队走慢些,但万事不用担忧,两月里就能顺顺当当地走到甘陕省了。父亲为她真是殚精竭虑得谋划了。
明前再度规规矩矩得道谢后退了。益阳公主含笑阖首。明前后退几步却觉得身后一滞,撞住人了。糟糕!她心里一沉,是背后的小雨,她跟随着她参拜公主,后退时却慢了一步,撞住了她。明前心中暗暗叫苦,小雨平时很聪明机灵,怎么就在公主面前走错了步子?是被皇家公主的威仪吓住了吗。这下子两个人都要摔倒出丑了。
她尽量地稳住身影,免得当场摔倒。混乱中她扭脸望去,却见小雨身旁,有一个人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们。她的心也霍得一跳,屏住了呼吸,腿一软真的要摔倒了。
——是崔悯!
是那个锦衣卫佥事、掌印大太监的干儿子崔悯。他居然在这儿!
那边的崔悯也侧着身子吃惊地看着她们俩。
朗朗睛空下仿佛划过一道无声无息的闪电,响起了一串惊雷。把众人都震呆了。崔悯和明前都惊呆得看着对方。崔悯的脸洁白如玉,一双长眉微挑着,深邃幽黑的眸子闪着奇异的眼光,如火如荼得瞪着两个少女。清秀的脸上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惊容。明前的鹅蛋脸也惊讶无比,一双漆黑入鬓的剑眉高高扬起,黑眼眸睁大了瞪着他,觉得一切都匪夷所思。
——居然在这里遇到了他(她)。真是见鬼了!
崔悯外表像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实则是个敏捷的武人。一看两个少女摇摇欲坠得摔向了旁边,猛得出手了。“砰”地一声探出手臂越过小雨,抓住了明前的衣领子。硬生生得拉住了两个少女的倒势。两个女孩也趁机抓住他的胳膊,站稳身体,没有当场摔倒。
呼……明前觉得脖领子紧紧的,呼吸窒息,差点被他五根手指拎起来。如果不是被抓住脖领说不出话,她就要郁闷得叫出声了。为什么要隔着小雨抓她的脖领子,看她好欺侮么?
混乱中,两个人的眼光相对,都来不及转换脸上表情也暴露了心里的震惊。
他(她)怎么会在这儿?!怎么到哪儿都躲不过这个人?这家伙是我命中的克星吗?
远方的凤辇上,益阳公主温声呼唤着年青的锦衣卫高官:“崔指挥同知,这是随我们车队一同去北方的范丞相之女范瑛。崔悯,快去见礼。”
崔悯面色阴晴不定,哼了一声,针芒般的双眼掠过了明前的脸,五指松开放开了她的脖子。之后就从她身边飘飘然地走过,一阵风似的奔向了公主车辇。
明前手抚喉咙,连连咳嗽着,差点叹息出声。小雨也惊惶极了。两个人相看一眼都是满脸阴郁。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锦衣卫指挥同知也会跟着公主去北方?东厂大太监的儿子也在这里?
明前忽然觉得这一路前途莫测,不太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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