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流光

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那一刻，孙筱发现自己已经坐了起来。屋里的空气有点窒闷，房间一片寂静。抓起手机看看时间，还不到五点钟。怎么醒得这么早呢？孙筱用手捂住额头，刚才那个奇怪的梦境又出现在脑海。

身边是炫目的光芒，又像是融化的油彩，自己仿佛在下坠，又仿佛是在旋转。无法活动，也无法喊叫，全身都被束缚着，向着不知道什么方向飘流。毫无意义的梦境，但却是无比真实的感觉，即使挣扎醒来之后，仍然头晕目眩地找不到方向感。

这是怎么了？她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又重重地躺倒下去，脑袋陷进蓬松的枕头里。对了，枕头？自己现在用的枕头其实是一个软抱枕，是去年一名读者寄给自己的礼物。她收到这件礼物的时候雯雯曾这样评价：形状太方，个头太大，内里太软，外表太滑，当靠枕凑合，当枕头不行。但是这抱枕确实是自己喜欢的颜色，所以孙筱仍是拿来当作枕头。听说枕头太软容易做恶梦，难道是这个原因吗？

抱着这个石青色的抱枕发了一会愣，时针却好像粘在表盘上，一动也不动——还是再睡一会吧。孙筱揉了揉眼睛，钻回被窝准备睡个回笼觉。可是眼前仿佛总是闪过模糊不清的光芒，石青色的布纹，满地的纸片，飞舞的稿纸，还有一排一排的书架，然后又是那种仿佛是在下坠又像是在旋转的感觉......她试图伸手抓住什么，但是不论是缠绕的光线，蓬松的枕头，白色的硬硬的卡片，还是封面褪色的精装书本，所有的东西都仿佛是虚无的空气一样，从自己手中飘散。自己甚至能感觉到它们的材质，感觉到它们划过手心时候的感觉，但是就是什么也无法抓住。

什么破梦嘛！孙筱猛地从被窝里跪坐起来，把一直紧抱在手中的枕头，哦，是抱枕，狠狠地甩在床头。今天一定把它换掉，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会疯掉的。在被窝里迷糊了一阵时间反而过的很快，孙筱看看手机，已经快七点了。她用手梳理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一下子跳下床来，然后猛地打开窗户。阳光和带着凉意的风从窗口灌进来，是个好天气。可是这也完全无法改变孙筱的坏心情，那令人不快的梦境似乎仍在脑海里盘旋——这难以忍受的睡眠质量太让人心烦。她把窗户完全推开，让凉爽的晨风吹了好久，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时候已经不早了，今天还打算去武大图书馆看书呢。五一假期外面人多，所以要早点出门。孙筱一边穿衣服一边盘算着要还的书，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一下。

短信？

孙筱拿过手机，看见上面的名字，是林尧。他的短信一如既往的简短，只有一句话：“已到，请勿担心。”

一晚上的火车，是四年前就走惯的路程。所以一路也没有什么新鲜感——窗外斑驳的黑夜，车内拥挤的乘客，窒闷的空气，昏黄的灯影.....一切都无比熟悉，仿佛又回到了奔波两地的学生时代。但是，那时候每一次的旅程都充满了期待，不论是回家还是去学校，目的地的一切都牵动着自己的思维，让自己兴奋不已——那种心情，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人生就像这样的旅途，很多东西都丢失在走过的路上，只余回忆。

一路颠簸，耳边不断传来的轰鸣与尖啸，连梦里都是那种伴随火车旅行始终的空间撕裂般的声音。林尧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七点钟。看看窗外的景色，应该已经驶进北京地界了。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昨晚离开办公室的孙筱说的话，让他到站时候去个短信。这已经算是到站了吧，一会出站的时候不方便，现在就给她发个短信吧。

刚写完短信，火车广播里面便响起熟悉的音乐以及那万年不变的播音员的声音：“各位旅客，前方到站是我们伟大的首都，北......”这么快就到站了，林尧赶紧把短信发送出去，然后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行李虽然不多，但是行李架上很挤，车里人也很挤，必须提前准备好。

列车进站，林尧拖着行李箱，随着汹涌前行的人流上楼下楼，过门过坎，一路慢慢走向出站口。站外照例是数不清的人，在等待接站。看着人群里面高举的一张又一张写着人名的纸板，林尧微微一笑，又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到北京时候，满大街寻找学校来接站的学长的糗事。

物是人非，那时的学长学姐们早已各奔天涯，同班的同学也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和事业，即使是故地重游，也已经不会有人来接站了吧。不知为什么，踏入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琐碎而久远的回忆又像海底的沙粒一样泛起。别胡思乱想了，还有正经事要办呢。林尧在出站口检过票，便直向地铁的方向走过去。可当他不经意的向接站人群中一瞥，却突然看见一张高举的白纸上写着两个大字：林尧。

虽然孙筱用最快的速度做饭和收拾房间，但吃完早饭的时候，也已经是八点多了。这个时间去乘公汽，应该开始拥挤了吧。她看看时间，带上要还的书籍便匆忙走出门去。

外面天气很晴朗，万里无云，但却并不温暖。清冷的风顺着公路翻卷而过，裸露的手臂居然感觉有点冷了。这太奇怪了，昨天明明那么暖和，今天也并不是阴天，怎么反而有降温的感觉？

一路走到路口的公车站，孙筱又惊奇地发现，今天街上的行人和车辆竟意外的少，完全不像自己想象的交通繁忙的样子。再加上一阵一阵凉飕飕的风，路上显得格外的冷清。

到车站的时候公车正好进站。上车后孙筱发现车上有很多空座位，一点也不拥挤，仿佛今天根本不是节假日一样。一路上汽车走得很快，道路上也并没有节假日期间常见的拥堵。今天这究竟是怎么了？孙筱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手表坏掉了，自己其实早出门了一个小时，但看看公共汽车上的时钟，又确实是八点多钟。

很快车便到达武大南门。这里也没有一点节假日的感觉，就像平时的早晨一样，只看见三三两两的学生出入。孙筱下了车，便径直走进校门，顺着校路向东边旧图书馆楼的方向走去。她并没有在武大上过学，但是因为姑妈在这里工作，所以从小就经常来这里玩，因此也算是半个母校。也是因为姑妈的关系，孙筱办了一张学校图书馆的阅览证，有空的时候就来这里看书。

绕过东湖，又顺着小路爬上狮子山的石阶，孙筱感觉更冷了。斑驳的树影下冰凉的风吹过她的头发，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早知道这么冷就不穿短袖了，孙筱懊恼地抱紧胳膊，踏着潮湿的石阶快步向山顶走去。

爬上山顶，旧图书馆楼就在眼前了。她推门走进大厅，身上才渐渐暖和了一点。今天是张阿姨值班，看到孙筱走进来，这位胖胖的阿姨眼中似乎露出一丝吃惊的神色，可能是没料到五一节假还有人来看书吧。孙筱跟她打个招呼，把要归还的书籍放在借阅台前，便像往常一样走上二楼。

二楼的阅览室一年四季都是是那种暗蒙蒙的色调，一排一排的木制书架之间弥漫着陈年书卷所特有的书香。这里存放的图书都是旧书，新书与期刊则存放在新图书馆，所以少有人来。但是对于孙筱来说，这里却有不少值得一看的好书。在她看来，于浩淼的书海中，忽然发现自己想看的书籍，然后坐在窗前，惬意地读上一整天的感觉，是何其美妙。

毕竟，读书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想。

可是今天一走上二楼，孙筱就感到有点不对劲。大多时候，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在静静的读书，整个阅览室就仿佛是她的王国，只要她一脚踏进此处，就会感觉所有的书籍都随着她的呼吸而呼吸，不管站在哪个角落或者坐在哪个座位上她都会感觉很舒适。但是今天，一踏进这间阅览室她便感觉一阵呼吸不畅，就像巡视的国王踏进了别人的领地。她站定身子定了定神，但是那种陌生感却越来越厉害，就连那一排排的书架，也带上了诡异的影子，让自己脑中一阵晕眩。

等等！孙筱的心猛然一跳，不知怎么的想起早上怪诞的梦境：那梦境里面出现的书架的影子，不正像这里的一样么？

而且这种晕眩的感觉，也跟梦里的感觉一模一样！

这就是所谓的“不祥之兆”吧，孙筱下意识里便觉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她一阵心慌，甚至有种冲动想要立刻转身下楼去，离这阅览室越远越好。孙筱并不迷信，不会去相信什么预感之类怪力乱神的事情，但是她向来非常敏感，有什么异常情况都能或多或少有所感应，而今天的异常情况也未免太多了。先是诡异的梦境，然后又是诡异的现实，一时之间心中便不由得产生了荒谬的想法。

要冷静，孙筱在心里对自己说，自己只是因为睡眠不好而已，坐下休息一会就会好的。她努力把不好的感觉从脑袋里清除出去，并且暗暗决定，下午一定去买新枕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心中不安的情绪，然后向窗户那边那排座椅走过去。但是毕竟心中还是有些紧张，穿过一排座位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膝盖，疼痛弥散开来。

“啊！”孙筱痛呼一声，差点摔倒在地。但是就在这时座位前面身来一只白皙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真没想到，你居然来接我了。今天梁老头给你们放假？”林尧看着前方驾驶座上把着方向盘的杨峰，却奇怪的发现这位老同学的脸上并没有太多高兴的表情，反而满是疲惫。

“别提了，”杨峰叹了一口气，“梁教授的情况很糟糕，接完你我就去医院看他。”

“梁老头怎么了，不会是终于得神经病了吧？”林尧跟梁教授有些过节，所以口头上一直对他不大尊重。

“是精神病，不是神经病！”杨峰烦躁地按了下喇叭，但是他说出的话比喇叭还要有震撼力。

“胡说什么呢？今天市劳动节不是愚人节！”林尧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虽然看杨峰的神情不像作假，但是自己还是怎么也不敢相信他说的是事实。

梁教授是杨峰的导师，也是空间物理研究所的副所长，中科院的院士。从研究生到博士生，杨峰都是跟着他学习，上大学的时候林尧和杨峰一起选修他的课，林尧胡诌的期末论文被他判了不及格，所以林尧一直对他没有好印象。不过对老爷子的学识，他还是很服气的。那老爷子现年六十多岁，可是思维敏捷，头脑清楚，身体也好的不像话，除了带研究生和博士生之外，还一直在给本科生上着课。说他得了精神病，那简直比说杨峰得了精神病还要令人难以置信。

但是作为他的得意弟子，杨峰应该不会开这种玩笑吧。

“我什么时候胡说过了，”杨峰眉头紧锁，“今天凌晨是我亲自把人送到医院，直接就在精神科办了住院，那还能是假的？”

“精神科！？到底怎么回事啊？”林尧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突发性老年精神病”这回事。

“之前什么征兆也没有，白天还在跟我讨论项目呢。昨晚上正好是我跟另一个同事值班，大半夜的老爷子突然从外面进来，把自己反锁进试验室里就不出来了。开始我还以为他临时要做什么试验，他是老板，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一直到凌晨三点多他都没出来，叫门他也不开。你也知道，我们那实验室辐射很厉害，待时间长了要出事的，所以我赶紧喊来保安，就在外面把门砸开了。我们把他从实验台上拖下来的时候，他就又哭又笑的，说霍金，洛曼和舒布朗克的理论全是狗屁，还说一辈子完了之类的话，吓的我们赶紧给所里领导打电话。领导上怕出事，就决定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了。我这是刚忙完那边的事，顺道来借你的。”杨峰一边讲述，一边使劲地按着喇叭——前面堵车了。

听了杨峰的讲述，林尧也是惊得说不出话。都说有学问的人发起疯来特别厉害，看来还真是有点道理。不过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成那样呢？

“这个是我在实验台上发现的，”沉默了一会，杨峰突然扔过两张写满字的绘图纸，“虽然领导都没当回事，但是我觉得梁老师的病跟这个肯定有关系。”

纸是普通的A4绘图纸，上面的字也只有疏疏落落的几行，但是林尧只看了几个字，心脏便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我居然没有发现这里是有人的！难道自己今天精神真的恍惚到这种程度了么？孙筱看着身边扶住自己的瘦瘦的女生，这样想到。但是其实这不怪她，她从楼下上来的时候，正好在这排座位的背面，而这个女生一直坐在这个座位里面看书，她自然发现不了。

不过居然会有学生在这里看书，也真是少见。这边本来就少有人来，就算是来查阅资料的，也是把书找到后就带走了。如果谁这边看书，只能说明他很闲，或者不能把书借出去。孙筱自然是前者，那么这个女生呢？

想到这里她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女生，发现是一张陌生的脸孔——女生的皮肤很白，下颌尖尖的，因为瘦，所以眼睛显得又黑又大，头发也是黑得发亮，温顺的披在肩上。与其说这个女生很漂亮，还不如说她看起来很恬静。所以这个女孩即使算不上那种明艳扎眼的美女，但也足以令人过目不忘。

“你没事吧？”女生的声音也温和而平静，让人感觉到真正的关切之意。

“没事，只是稍微碰了一下而已。谢谢你啦。”孙筱向她微笑了一下，注意力却早已被她对面桌子上那本打开的书吸引了过去。从这个角度看不见那书上的文字，但是通过那纸页的颜色，孙筱却觉得仿佛有点眼熟。是什么书呢？孙筱只有读书这一个爱好，这个让自己颇有好感的陌生女孩居然在看自己看过的书，这让她觉得莫名有点开心，甚至连刚才的不适都忘记了。

“你在看什么书啊？”孙筱装作随意地问道。

“这个。找点资料写东西用。”那女孩把书立起来，让她看书的封面——是一本叫做《静止与终结的时间》的书。

这本书她曾经看过，是一个前苏联人写的讲述时间构型的科普书籍。里面的叙述与介绍都比较枯燥——虽说是科普类书籍，但里面有不少很专业的内容，很典型的旧苏联风格。之所以能耐着性子看完，是因为自己这本书的时候，不知是谁在里面夹了一张自制的书签。那书签上写的话很有哲理。因为对那几句话很中意，所以也勉强坚持着看完了这本莫名其妙的书。

“啊，是这本书——我以前看过，写得挺深奥——对了，你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吧？”看到是自己并不太感兴趣的一本书，孙筱便很自觉地岔开了话题。毕竟肆意谈论一知半解的书是很不礼貌的。

“你怎么知道的？”那个女生并不显得诧异，只是笑着看她，仿佛只是想知道她的回答。

“很简单，如果是这里的学生，找到资料之后肯定会借走使用。”孙筱笑着说。

“回答正确。我朋友是这里的学生，所以我就用她的的借阅卡来这里看书。” 那个女孩也笑了。“那这么说，你也不是这里的学生啦？”

学生？孙筱微微愣了一下，自己已经早就不是学生了吧。算起来自己已经毕业两年，也早就踏入社会，开始自食其力了。但是可能自己外表上比较显小，又不大爱化妆打扮，所以被当作学生的时候还是不少。早晨拎着一包书坐公车来学校的时候，带着毫不迟疑的神情走向图书馆的时候，专心致志在图书馆里面看书的时候，也许在很多人眼里自己跟一个平常的大学女生没有什么区别吧。

可是，为什么只是听见这个女生说了一句无心之言，心里却有点莫名其妙的的烦躁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虽然连自己也不知道心中的烦躁从何而来，但孙筱已经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一瞬间孙筱甚至有一种冲动，干脆就想不跟她说话了，反正也是根本不认识的人。但是抬头看看，那个女生却仍然带着一种认真的表情看着她，仿佛在等着她的回答。

这个女生究竟是谁啊？孙筱的脑海里突然闪现这样的疑问——虽然这女生的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但是那双大大的黑色的眼睛里却有一种认真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

不仅是认真，那还是一种仿佛什么都了解的眼神。

有这种眼神的人，应该是在提问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孙筱在这眼神下终于退缩了，甚至连转移话题的勇气都没有，只好坦承回答：“与其说我不是这里的学生，还不如说我早就不是学生了呢。只是因为有这个学校图书馆的阅览证，才会来这里看一些书，找一点资料。”越说越别扭，她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最后几乎变成了强笑，“怎么，是不是看我挺像个学生？”

“恩，完全就是个学生。”那女生收起笑容，总结性地说。然后孙筱发现，原来她不笑的时候也是如此认真的表情。但是正是这总结性的话语，让孙筱心中莫名其妙的松了一口气，仿佛猎物终于摆脱了狮子的注视。不知为什么，站在这女孩面前，总感觉即使再无聊的话题，也要经她允许才能结束。

“啊，不好意思，老跟你聊天，打扰你看书了吧。“孙筱借机站起来，转身走向书架，“你快看书吧，我来也找本书看。”

当孙筱站起来并且走到书架前的时候，突然大概猜到了自己进门时那种不适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少有人至的阅览室，自己曾经的净土，已然有了新的国王。

手中的纸片上，开篇写了一个标题“层面空间结构假想”，林尧看着这几个字，却完全没有去想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看着那熟悉的字体，冷汗从四肢百骸悄悄冒出。那字迹太熟悉了，因为那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字迹！

自己的字迹怎么会出现在这两张纸上，又怎么到了梁教授的手里呢？杨峰看了这两篇字纸，又会怎么想呢？林尧心中一片混乱，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就差没有打开车门夺路而逃了。但他偷眼看看驾驶座的杨峰，发觉他完全没有向自己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前面红色的交通灯。是了，都这么多年了，杨峰肯定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字迹是什么样子的了。林尧抹了一把冷汗，但心脏仍然砰砰跳个不停。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林尧仔细打量着那两张字纸，脑子也慢慢清晰起来了。自己可以确定，从来没有写过什么“层面空间结构假想”或者类似的东西。难道是有人模仿自己的字迹？他仔细看那些文字，行文方式和文字细节都证明这篇东西就是出自他的亲笔。林尧深吸一口气，控制自己的情绪去看那文字的内容，一看下来却感到啼笑皆非：虽然已经毕业四年了，也已经不再研究那时候的专业，但是就算这样他也能很容易的看出来，这篇东西可以说完全是杜撰出来的，一点理论基础也没有。这个理论说的是，空间并不是三维立体的环状结构，而是二维的层状结构，而时间则与空间完全无关，所谓的时间只是人在无数的平面空间之间跃迁的体现。以自己的科幻知识功底来看，这篇东西作为科幻小说是不错的创意，但作为严谨科学，这个构想明显缺乏基本的理论模型而且漏洞百出，怎么可能入的了梁教授法眼？

五一时候北京的人太多了，外面的堵车越来越厉害，杨峰的汽车可以说寸步难行。已经是上午九点钟，车里开始变得有些闷热。天是阴的，恰似林尧烦闷的心情。如果杨峰能够看穿自己在想什么，会是怎样的结果？还是不要去想的好。看着外面越来越拥挤的车流，杨峰打开车窗，烦躁的掏出烟来抽。林尧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间车里陷入了气氛尴尬的沉默。就在这时候林尧的手机突然响起。

是那个作者，湛青。

用这种清亮而又简单的颜色作笔名的作家，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女子呢？之前林尧曾经无数次的想过这个问题。但直到上星期给她寄送稿费的时候才知道，湛青竟是她的真名。

小说本来就是故事而已，人命不真，地名不真，情节不真。所以似乎一个假名也是小说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此不用笔名的小说作者真是少之又少。用真名来写小说，或者说，用真名来作笔名，又暗示着什么呢？

“喂？”手机响到第五声上，林尧终于压下心中的烦躁，翻开手机接通电话。

“林编辑，您已经到站了吧。需要我去接您吗？”是那个听一次就不会忘记的声音，平静而认真。

“啊，我这里已经在三环了，很快就到你们学校，到了我再跟你联系吧。”

“哦，好的。”那边的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如果路上堵车的话您可以乘地铁来。我在学校旁边的地铁口那里等你吧。就这样，一会见。”

“喂...”林尧还想说点什么，但是那边已经挂了电话。真是的，虽然林尧并不是一个讲究繁文缛节的人，但听了湛青这种带着点命令的语气，心里仍然很不舒服。有人开车去送，还有必要乘地铁么？什么都不知道，却自以为是的给别人安排，果然像孙筱的评价一样，是个自我为中心的人。

“谁的电话？听声音还是个女孩啊。”死党就是死党，虽然导师的意外对他打击不小，但是杨峰对于林尧的私人问题还是立刻显示出不小的兴趣。

“哦，就是这次来北京要见的那个作者，只是工作的事。”林尧虽然也稍微辩解了一下，但是杨峰也已经看出来，对那个作者是男是女这个问题，林尧并不放在心上。

九点半了。天还是阴的，仿佛要下雨的样子。空气有点混浊，弥漫着初夏的暑气。外面不时有刺耳的鸣笛声远远的传来，车里却是长时间的沉默。杨峰看着前方水泄不通的车流，许久才缓缓开口：

“本来说这个月假期之后由杨教授带队去四川考察的，这下都不用想了。”杨峰抽了口烟，脸上的神情有些颓丧。“不过看起来你的工作，也并不轻松啊——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发现，自己做的工作毫无意义，那怎么办？”

如果真的毫无意义...那该怎么办呢？林尧看着杨峰把烟蒂按熄在烟灰盒里，一缕残烟飘向窗外，突然似乎觉得杨峰的导师发疯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也不搞笑。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这次看的书是一本名为《纺织工人》的德国人写的剧本，六十年代的翻译很有一种革命时代的文字艺术，故事情节也很能作为消遣之用。而那个女生一直在认真的翻看那本关于时间的书，时不时还要做些笔记，那么大一本书居然被她用几个小时就翻大半，笔记也作了五六页之多。孙筱偷眼看着她清秀而不失筋骨的字迹，却觉得仿佛有点眼熟。

看书的时候也偶尔跟她聊几句天，于是便知道这个女生是中央财经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来这里的原因是因为想要考武大的研究生，于是拜托了同学，来了解一点信息。空闲的时间想要写点东西，才来图书馆寻找资料。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女孩不经意间说起自己喜欢幻想小说，经常看一些奇幻和科幻方面的杂志。这倒是个不错的话题——如果她知道自己面前就是一个幻想小说的编辑，会是什么反应呢？

不过孙筱最终还是没有对她说起这个，只是说自己在一家编辑部工作。其实也很想装作不经意的提及自己参编的杂志的名称，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她现在有种错觉，其实自己根本不用说什么，她什么都知道。

中午十一点，那个女生拿出手机看了看，然后把笔记装回手提袋内，最后合上书把它放回旁边书架。

“我同学喊我吃饭了，我得走了。”她有礼貌的想孙筱告别。

“恩，快去吧——很高兴认识你，再见。”孙筱也站起身来，向她道别——其实孙筱也已经想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不想在那个女生之前离开。

看着那个女生走下楼去，孙筱轻轻舒了一口气，心里仿佛舒服了不少。她也把书放回书架上，准备下楼去。可是就在这时候，她看见沙发旁边的一个大大的纸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是不是那个女生落下的啊？孙筱拎起那个袋子赶紧追下楼去。袋子很轻，可能是衣服之类的东西吧。

“哎，同学，等一下。”跑出图书馆门口，孙筱就看见了那个女生的背影。那个女生回过头来，脸上带了点诧异的神情，似乎没想到她会追过来。

“怎么了？”那个女生回过头来在她面前站定，然后立刻看见了孙筱手中的纸袋，于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是你的吧。”看着她的表情，孙筱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了。于是把纸袋递了出去——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这个女生并不高，只有一米六左右，比自己矮半个头。配合她脸上的表情，显得特别可爱。

“太谢谢了，差点忘了带。”女生接过纸袋，感激的对她笑了笑。

“呵呵，没什么。”孙筱看着她的笑容，自己也禁不住微笑了。这个女孩还是很有亲和力的嘛，至少会让自己这个不怎么会主动接触陌生人的家伙产生好感。

早上初见时候的不适跟谈话时候的感觉，果然是错觉吧。

可是下一秒她的笑容便凝固在脸上——那个女生把纸袋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让她看，然后她便看见了熟悉的石青色的布纹。

拿在那个女孩手里的，是一个青色布纹的抱枕。与其说跟自己的枕头很像，还不如说这就是自己的枕头！孙筱的头嗡的变大了，眼前一阵晕眩——仿佛突然有什么重物突然的压在胸口上，让她无法呼吸。但是，耳中却仍然清晰地听见那女生开朗而平静的声音。

“漂亮吗？我买来送人的。怎么样，摸摸看，很软的哦。”

仿佛受了什么蛊惑，孙筱颤抖的手不由自主的伸出去，最后抓在那个抱枕上。

然后的周围的一切就突然消失了。面前女生的笑脸，身边的图书馆，湛蓝的天空，青气盎然的珞珈山，以及远眺可见得东湖...除了自己手中紧抓的抱枕，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火焰中的蜡笔画，全部融化了一片模糊的色彩，烧的炫目无比。虚空，色彩混乱的虚空一瞬间替代了周围的世界。

孙筱不知所措的抓住那个抱枕，突然间周围的色彩开始疯狂的流动，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旋转还是在坠落，只感到无数的气流狂暴的挟卷着自己的身体，头发在脸前胡乱飞卷。

不能呼吸，不能喊叫，只能看见疯狂旋转的色彩，只能听见尖锐的气流声，就仿佛是在暴风里一样。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她的身体，仿佛要把他撕裂一般，孙筱头脑里一片混乱，只能紧紧抓住那个抱枕，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这究竟是怎么了？难道自己遇到外星人或者鬼怪？要不就是神秘事件？还是说自己穿越了？身为幻想小说编辑孙筱的脑子里飞过无数平时看起来荒诞不经的念头，但是现在就算找到原因也无济于事了，这巨大的力量仿佛已经将她完全吞噬，精疲力竭的孙筱觉得自己抓住抱枕的手下一秒就会松开，然后被卷到幽深的虚空之中。

该死，实在抓不住了——难道说我要死了吗？但是孙筱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另一个念头。

难道说我在做梦？

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那一刻，孙筱猛地从被窝里跪坐起来。这是什么梦啊，太可怕了！孙筱愣愣的坐在那里，全身都是冷汗。等到心跳终于平复下来，她才发现，那个抱枕仍然紧紧地抱在自己手中。什么破梦嘛！她一咬牙，直接把抱枕狠狠地甩到房间的另一头。今天一定把它换掉，再也受不了了！孙筱用手梳理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一下子跳下床来，哗的把窗子完全打开，阳光和凉爽的风便冲进房间。

吹了好一阵子的风，孙筱的心情才完全平复下来。看看时间，已经是七点多了——看来是多睡的那一会做了这样的怪梦。不过时间已经不早了，还是快点收拾一下准备出门吧。孙筱一边穿衣服一边盘算着要还的书，突然意识到一个从昨天起就一直没考虑的问题——今天是五一，图书馆闭馆。

果然梦还是梦，不能跟现实搞混啊。孙筱发现自己刚才已经不自觉的把梦里的事当成真的了。她一屁股坐回床上，仰面躺在被子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不过下一刻她又立刻站起来，继续穿衣服。

既然不能去图书馆，那就去买新枕头。

就在她叠被子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是林尧。

孙筱看着短信，心脏突然猛烈跳动。

短信只有一句话：“已到，请勿担心。”

跟梦里完全一样的短信。

时空幻境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