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十五年过去，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楚颐年是否有一个这个年龄的男孩该有的正常三观。他成绩优异，有这一点就够了，就足以使他成为受标榜的模范学生，有这一点就没有人在乎他是否早恋，是否成为全班唯一一个自己给自己开家长会的例外。事实上，他的家庭也因为笼罩在这一层优等生的光环下被人美化。说他“父母离异，父亲忙于挣钱，他只得早早地独立成熟起来，尽管如此也刻苦学习并超越了所有人”。这些也算是某种程度的事实，但尽管是他主动选择了这种生活，大家却乐于把他塑造成一个生活的被害者。因为他博学而理性，大部分时间待人温和有礼，和所有人都能好好相处。大家都乐于给优秀的人添加上悲剧的光环，那样就能使他向着人们心中那种纯洁无辜的形象靠拢。

不管抱有怎样的意图，叶小姐大概也是第一个将他的光环取下来的人。看在她换来了一个缺氧昏迷几分钟的结局上，也许也会是最后一个。就连与他从小学一直同班到初中毕业的瞿涛看来，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活得稍微有点辛苦的天才而已。而至于楚颐年的父亲，他对自己和自己的儿子拥有一种绝对的自信，在他的观念里，世间既无“正常”也无“异常”。楚颐年变成什么样是因为他应当变成什么样。

楚颐年继承了父亲的这种自我，所以在被同情，被指出“异常”的时候他感到很恼怒。他觉得自己没有做不好的事，文科、理科、体育、艺术，再到交际能力、领导力、组织力、甚至包括恋爱。她究竟凭什么对他指手画脚，凭她平庸的学业成绩和不靠找阔男人就维持不下去的糟糕的生活能力吗？

楚颐年头上那所谓的光环没有减弱分毫，它变得耀眼得冷酷。即使是在北山高中这种精英扎堆的地方，他也很快地成为了新生中的焦点。在那个暑假他把留长的头发烫了一个造型，每天像做学术分析一样持续而理性地研究着穿搭。这导致的结果是他在作为新生代表上台致辞的那天就成为了校内校外的社交网络的话题——因为忧郁气质的外表、因为锻炼出的犹如播音主持人般优雅磁性的嗓音、因为那传奇般的中考成绩和入学测验成绩。——实际上那个时候他已经自学完了整个高中数学再加上微积分和线性代数的基础部分——他还是那个高傲的天才少年，老师珍爱他，男生敬佩他，女生爱慕他。他可以顶着一头染过的亚麻灰从容地穿过检查仪容的值周生队列，他可以以大小考试都会满分为担保免上所有数学课。他走到哪里都有仰视的目光。

半年之后，北山区的闲置房装修好了，他彻底从家里搬了出来，可以自由地选择住宿舍或者住在那个两居室里——总会有女孩子在那里过夜，逃过宿管，或者骗过父母。又过了半年——如果他的记忆还准确的话——高一结束的时候他遇见了余温。瞿涛把他拉去了一场家宴，余家人、瞿家人、还有不知道什么来头的有钱人聚在酒店的大包厢里，灿金的灯光在杯沿与杯沿之间流来转去晃着他的眼。瞿涛生无可恋地瘫在椅子上，他撑着下巴瞄着每一个人，然后他的目光停在了一个穿米色衬衫裙的短发女孩身上。她正像个大人似的站起来敬酒，被对方的话逗得哈哈大笑。在那一瞬间他视野里的其它景物都模糊了下去，留在视觉中心变得清晰的是她握着酒杯的圆润优美的指尖，上面还沾了一滴漾出去的酒液。时间无限拉长了一秒，楚颐年恍了神，他拍了拍身边的瞿涛。

“那个女孩，”他说着，以不被人发现的幅度指了指他提及的对象，“你认识她么？”

瞿涛打着哈欠，从泪花里望过去一眼便知道了：“她啊。长得很漂亮，对吧？她是余家小女儿，坐桌头的那老头的千金大小姐。”

楚颐年这才看向她的脸。她的确很漂亮，一双含笑的饱满的眼睛，脸是稚气未脱的鹅蛋形，笑容里唇红齿白分外分明。充满少女气息的五官和轻熟的打扮使她具备一种娇媚的气质。但，吸引他的不是外表，他竟然难以言明，为什么自己的目光会停在她身上。

“给我说说她的事吧。”

“其实也没啥。我和她从小到大见面基本上都是在酒桌上……她也在北山上学，好像大我们一级。……怎么，你感兴趣？”

“你觉得我有把握么？”

“追她的人倒也不少，你这么帅，应该也没问题吧……我可得先提醒你，她的性格难缠着呢。”

楚颐年把两根指头搭在嘴唇上，笑了起来：“这不是更好吗。”

在这个时候，少女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明明两个男孩间的对话音量淹没在人声嘈杂里，她却把眸光扫了过来，落在楚颐年脸上。视线相接的一瞬间，他险些慌张地把眼珠转开。这也是很奇怪的冲动，他甚至无法分辨出她是不是真的往这边看了。因为下一秒他又望回去的时候她还是刚刚的样子，前倾的身体俏皮地支在酒桌上，拍着那些她叔叔辈的人的马屁，笑得眉目流光。

“她刚才是不是看你了！”瞿涛倒是激动起来，用手肘戳着楚颐年，“有戏！快起来，起来！”

于是楚颐年就站起来了，手里举着一杯可乐。

他甚至没有想好站起来要干什么，面对着把视线投向他的一桌人——这其中也有她，这回她真的转过头来了，正面比侧面还要漂亮一些，饶是楚颐年也要给她打个七八分。他沉默地看了一眼手里冒着泡的可乐杯，又把那双总是忧郁地垂着的眼睛抬起来，在每个人脸上扫过了一圈后望向了她。楚颐年就这样盯着她，**裸地传递出自己的刻意，然后端了端自己好听的嗓音，说：

“不好意思，我不喝酒……但我听到你们在谈——相逢。瞿涛和我说过，瞿叔叔和余叔叔的友情持续了十余年之久……这必定是开始于一场相逢。人生中充满了始料未及的相逢，在那个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情感与羁绊从人与人的关系中萌发出来，那样的相逢可以说是一切未知可能的集合。因为归根结底，我们都不是独立的个体，是要彼此依靠着走下去的，相逢会酝酿出这种精妙的东西来。……我与在座的大家也是第一次见面，所以我不禁感想……如果在今天诞下的数倍于无数种的可能性之中，会产生一种我与大家中的某个人结出深厚缘分的结果的话，那么今天的相逢就是我那时要感谢的东西。”楚颐年盯着她的双眼，举起了杯，“——敬人类的感情。”

酒席散去后，瞿涛被他父亲叫到外面去说话了，要和他一起走的楚颐年暂时留在原位等他回来。包厢处在一个极度嘈杂的状态，有人为了买单争执，有人在盘算如何拼车代驾，有人三三两两地结伴来回。楚颐年注意着那位余大小姐，她带上了小化妆包出去了，过了几分钟又走了回来，补了一个叫人看不出有区别的妆。她回到座位上，收拾着她的手提包，动作又慢又惬意。人都要走完了，包厢逐渐空下来，楚颐年也站起来，打算走出去。这时候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轻盈的声音：

“怎么，盯我那么久，却不等我啊？”

他回头，余大小姐笑眼盈盈，示意他坐下。楚颐年坐下了，看着她走过来，伏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她像是刻意地等到人都走光了，然后把两片晶莹的薄唇凑到楚颐年的耳垂旁边，故意让呵气喷上他银质的耳骨链上。

“你是文科生的吗？”她在他耳边说，“你刚刚讲的话酸得我牙都倒了。”

一股酒气随着她的靠近凑了过来，楚颐年皱起眉，他觉得她可能是喝醉了。但她说完这句话后就马上起了身，并且用一种无辜而矜持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表达刚刚有些越轨的举动实际没有任何含义。

“我是理科生。”楚颐年皱着眉头答。

“知道，知道。楚颐年嘛，谁不认识啊。”

“你认识我？”

“我和你一个学校的啊，你还要叫我学姐呢。你们这届的开学典礼都是我主持的。”

“……你的名字是？”楚颐年愣了半天也没发现自己对她有什么印象。

“余温。”她歪了歪头笑眯眯地说，“所以你现在认识了。下次见到我不打招呼的话，你就倒霉了。”

没有再多的言语了，她潇洒地把手提包往肩上一挎准备离开。楚颐年笑了起来，觉得很奇妙。他准备了很多话，却一句也没有说上。他第一次被一个女孩这样占据主动权。一方面，瞥到她的第一眼带来的惊艳已经消失无踪，随着对话的进行她也成为了某种能用常理量化的存在，成了他某种数据库中的一份子。而另一方面，这个样本给他带来新鲜和挑战感，使他直接来源于强大的自我意识中的那一部分征服欲被激发了起来。他随着余温回过头去，也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给个联系方式吗，学姐？”

“不给，我不喜欢学弟。”

余温说完，又回过了头补充：“但你可以自己想办法。”

红名册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