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距离由死者的不甘凝聚而成的异空间第三次在北山双语中学内张开，已经过去了约莫一个星期的时间了。

图书馆的会议结束，一之濑千泽为了等待石阳而在大厅停留了良久，但直到室外的雨逐渐停了他也没有再回来。而黑隐杉留下来问了关筱雨一些关于避难所的事情。一之濑千泽放弃了等待准备回宿舍时黑隐杉恰巧从图书馆走出来，于是这两人结伴同行。

“你回寝室吗？要一起走吗？”黑隐杉只是像这样随便地发出了邀请。而一之濑千泽不擅长拒绝。

他们并排走在夜晚的道路上，刚下过雨的空气潮湿，地上有大大小小的水洼，水面上映着忽明忽暗的路灯灯光。这两个人走在一起有种奇妙的感觉。黑隐杉对比于一之濑千泽来说像一个小弟弟，但他的眼神沉静，里面有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走路的方式让人联想到优雅二字。一之濑千泽忍不住低头瞟着他，黑隐杉双眼直直地注视着前方，齐整的卷发搭在睫毛上方。他的鼻梁很高，深邃的眼眶给人一种混血感，一之濑千泽甚至注意到他的脚上穿了一双一尘不染的黑皮鞋，以至于他要像猫一样轻巧地绕过那些水洼前进。

“你是初中部的吗？”

一之濑千泽终于沉默不下去了。

黑隐杉回过头。他的表情有些阴沉——或许只是那两条粗黑的眉毛显得他阴沉罢了。

“嗯，我是初中部的。”

“你是生者还是死者？”

“生者，能力评级是C。”

一之濑千泽惊了。不仅为这个级别，更为他毫无保留地说出这一切的坦诚态度。“为什么这么低？”他问。

“可能只是因为我对杀人不感兴趣吧。”黑隐杉耸耸肩，把头扭了回去。

接下来谁都没有再说话了，不长的路途很快过去，男生宿舍楼已经在二人眼前显出了轮廓。一之濑千泽忽然想问既然你是初中部，在高中部怎么有宿舍，但是口袋里的震动阻止了他——手机的震动。这一个星期以来，由于无线信号的全面隔绝，他除了看时间之外已经不怎么用到这东西了。这突然的震动使他大感意外。黑隐杉也停了下来看着他。

是一之濑千花的来电。

“有信号了？”黑隐杉瞄了一眼他的屏幕，问道。

一之濑千泽还处在惊讶之中，他不答，接起了电话。“千泽？”手机里确实地传来了姐姐的声音。

“怎么了，姐姐？话说为什么又有信号了？”

黑隐杉看着他举着手机，表情从惊愕变为凝重，又变为一种有些悲哀的茫然。“好的，我现在就过去。”漫长的沉默后，他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缓缓地放下了手机。他抬头张望了一周，找到大致的方向，然后对黑隐杉说：“我要先走了，发生了点事情。”

“我和你一起吧？”黑隐杉平静地提议，“你看起来需要人帮忙。”

“不用了，谢谢你。”

一之濑千泽拒绝得没有一丝迟疑，并立刻向着茫茫夜色奔跑了起来。

黑隐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那道身影消失后，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机。他在呼叫界面上拨打了一个三位数号码——妇孺皆知的中国内地通用报警电话。

听筒里是一阵模糊的杂音，听起来像是无线信号在努力突破阻隔，但这声音还是断了。

通话未接通。

两个小时之后，石阳已经躺在保健室的床上了。

他的双眼仍然紧闭着，苍白的皮肤上渗着冷汗。他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右手小臂的伤，此刻那里已经肿了起来，并且有肉眼可见的淤血，基本可以判断为骨折了。除此之外是一些脸部和肘部的擦伤——擦破两层衣服留下了大面积的血点。剩下的，比如是否有内脏损伤、是否有脑部或脊椎损伤，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判断的能力，当下也没有判断的条件。

一之濑姐弟一左一右地坐在床的两边，低着头，像是在守灵。而夏初粼不在这里。两个小时之前，一之濑千泽刚刚赶到的时候，夏初粼已经平复了情绪。她把包往背上一背——并没有归还一之濑千泽的红名册——说：“我要走了。”

“石阳老师都这样了，你去哪？！”一之濑千花抓住了她。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我会回来的。”夏初粼的眼泪干了，这些眼泪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她擦净了镜片上的雨水，又恢复成了那个冷淡至极、对任何人都毫不留情的样子。她甩开了千花的手。

“你怎么回事？”一之濑千花冲着她的背影嚷，“这是教了你这么多年的老师，你没有感情吗？”

夏初粼的脚步顿了一下，但她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一之濑千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看着走远的夏初粼，又看着躺在地上的石阳的脸，似乎在替他感到悲伤似的。

一之濑千泽蹲在石阳的旁边，看着自己的姐姐，摇了摇头，说：

“粼酱正是因为感到痛苦才离开的。帮我一把，我们先把石老师扶起来吧。”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一之濑千泽盯着夏初粼离去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悲哀的笑容来，“没人想变成这样的。”

一之濑千花攥紧了拳头。

都是这个空间的错。

不……都是自己这个没把弟弟保护好的没用的姐姐的错。

一之濑姐弟静坐着，彼此不发一言。只有保健室的冷白色灯光时不时地闪烁一下。

他们很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倒不如说，这样的相处模式给予他们怀念感。在这种模式下，彼此的存在就像是空气一样稳定而具有安心感。在两人都很年幼的时候，他们习惯于在不眠的夜里手拉着手靠坐在墙上，等待着自己的眼皮慢慢垂下去，或者将头垂在对方的肩上。尽管有了稳定的居所之后他们就很少再这么做了。

“姐姐，如果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怎么办？”一之濑千泽忽然开口。

“那我就带着你杀到那个自称核心的小鬼面前，把她干掉，看看这个空间会不会毁灭。”千花斩钉截铁地用日语回答。

“那如果不会呢？”

“那我就自杀，让你成为胜者。”

意料之中的回答。一之濑千泽埋下头，衣袖下的手用力地捏住了椅子边缘，到了指节发抖的程度后又无力地摊开了。

“如果我先死了呢？”

他没有问出口。

因为他知道一之濑千花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因为他知道——自己有多么软弱，多么害怕死亡。

在这恍神的工夫里，一道粗重的呼吸声响了起来。这声音来自床上的石阳。他的身体颤抖着，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喉咙里却发出了像是压抑的咳嗽声一样的怪响。一之濑姐弟都站了起来，但是他们手足无措，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该如何应对。石阳抖了几下，紧接着，他的唇缝里溢出了紫红色的血沫来。

二人赶快把他扶了起来，在不知道脊椎是否有损伤的情况下胡乱地拍着他的后背，希望他能顺利咳出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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