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雪晴是班里的班长兼学习委员。班花,女神,被所有老师亲切对待的优等生。她总是披散着一头整齐的黑长发,画着清纯的淡妆,待人耐心而温和。尊敬师长,友善同学,乐于助人。一切高中生该有的好品德她全都有,甚至包括从不早恋。
北山高中的校风其实并不那么严明,这所学校的学生一半是出类拔萃的优等生,另一半是家里有钱有关系的纨绔子弟。他们旷课、打架、早恋,并被学校一次又一次地包容着,逐渐形成了一种不那么好的风气。学生们好像被分成黑白两种势力,邵雨彤这样的太妹和戴雪晴这样的听话优等生显然过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戴雪晴从来都离那“黑色势力”的风气十分遥远。
她很早以前就得知班里的那个体育生对她有好感了。女孩子在这方面的感知敏锐又准确,戴雪晴更不是迟钝的人。从他每次看她的眼神里,递交作业时手指拘谨的后移里,频繁地给她买水和各种小零食的行动里,对别人爽朗的笑容却在对她时转为羞涩的这些细节里,这个答案太过明显了。
瞿涛是个散发着温暖能量的人,尽管在学业上成绩一般,但他在自己的篮球特长上也是精益求精。他有自己的思想,和他聊天绝不是一件枯燥的事情。他可以想出很新奇有趣的点子,出去约会完全不需要自己动脑,听他安排就可以得到玩得尽兴的一天。戴雪晴越是了解他就越来越不排斥他,甚至产生出了可贵的好感来。
戴雪晴在他身上找到了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
体会过这种感觉之后,她的观念开始得到了悄无声息的改变。
从很小的时候戴建业就没有给过她正常父女间该有的温情。当她向他伸手要抱抱时得不到回应,当她摔倒时他只会在一旁冷漠地要求她自己站起来。但他从未吝惜于对她的教育,他教育她要独立、要坚强、要优秀、要不依靠任何人活下去——哪怕这个人是父亲。戴雪晴又乖又听话,她做得很好。她不是很聪明很擅长学习的孩子,但她努力刻苦地学。她拒绝了很多男生的表白,只因为父亲叫她高中毕业前不准谈恋爱。她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被骂得掉眼泪,也坚信父亲这样是为了自己好。
一年的时间里,她和瞿涛从陌生到熟识。他们一起聊天、一起做题、一起打球、一起像约会一样外出,到了最后许多人都已经把他们当成了情侣。瞿涛从未开口表白过心意,尽管时机越来越成熟。戴雪晴也在害怕着他的告白。如果那一天来了,她就不得不因为父亲的要求而拒绝他,也许会就此失去这个唯一一个让她感到安心的人。
但她已经在动摇了。
——为什么我一定要被这么严厉地要求、为什么我一定要活得这么辛苦呢?
她那天与戴建业爆发的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争吵正来源于此。瞿涛是他们矛盾爆发的源头。到了最后,戴雪晴选择了跳楼自杀。来到这个空间之后她一度忘记了自己的死因,但是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宁珠对她说:
“只有心怀不甘的死者才会来到这里。你死得不甘心。”
如今再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她全部都想起来了,她想起了自己在坠楼的那一瞬间心里涌出的强烈的悔意,想起了父亲悲哀的眼神。
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么决绝的手段呢……明明他是这个世界上自己最亲的人啊。
“那天发生的事,你都记着是吗?”
戴建业问她。他双手抄在口袋里,大衣的颜色被雨水淋得斑驳。戴雪晴点了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你记着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自杀是弱者的行为,你如果从这窗户跳下去了,我从此就不承认我有这么一个女儿,也不会以父亲的身份参加你的葬礼。’”
“不是这句。是,‘活着就是没法依靠其他人的,在这个残酷的世界,轻信别人就是死路一条。’这话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了,你真的理解了吗?”
戴雪晴痛苦地按住了眉头。
是的,父亲总是重复这种话。最开始她深信不疑,到了那一天她开始动摇。那一天,面对暴怒的男人,她开始把积压已久的心里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这么严厉?为什么我比别人辛苦这么多?邵雨彤他们活得多轻松,惹了麻烦还有家里人帮忙解决,我为什么不能像她们一样活着?!”
那天她近乎破罐子破摔地说出这些话后,得到的是男人的一记耳光。她捂着脸,跪在地上,眼神慢慢地失去了焦点。戴建业怒不可遏的身姿好像已经离她十分遥远了。她明白,这些话是百分百会让父亲失望的话,说出来之后,她已经没可能再得到他的肯定了。
“你和她们比较就不觉得羞耻吗?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因为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活着就是没法依靠其他人的,这个残酷的世界轻信别人就是死路一条。你妈妈当年不就是因为觉得那个混蛋可以给她依靠,现在是什么下场,你还看不清楚吗?!”
——他总是说这种话。什么“痛苦才使人变得强大”,什么“优秀的人都不会合群”。但是瞿涛却对自己说“人与人总是相互依靠的”。父亲的标准总是那么高,不停地提高着,遥远地使人望不到头。戴雪晴想着,自己真的是那么优秀的人吗?自己真的能够到他设下的合格线吗?
不如还是算了吧。
“我已经……”她蜷缩在地上,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泣不成声地发出微弱的声音,“很努力了啊……”
“你如果发自内心地这么觉得的话,”戴建业冷冷地否定了她,“那你就没有真的在努力。”
……那,一直以来我做的这些算什么?
戴雪晴弄不懂,但她已经放弃了。她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了阳台,把那扇窗子打开。
“你如果从这窗户跳下去了,我从此就不承认我有这么一个女儿,也不会以父亲的身份参加你的葬礼。”戴建业说。
“如果做你的女儿这么难的话,那我就不做了吧。”戴雪晴说。
她扶住窗框,撑起身体,灵活地跃了出去,拥抱冰冷的大地。
这句话她理解了吗?她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强迫自己杀人,强迫自己参与眼下的斗争。她明白父亲抱有的观念,但她恐怕从未真正理解和认同过。
——自己只不过是在蹩脚地模仿他的观念,并想要取得他的肯定而已。
戴建业静静地看着她,看她表情的变化和眼神中流露出的痛苦,看着她紧攥在一起的发白的指节,看着从她脸上流淌下来的水流。从始至终,他没有任何动容,他的话语里除了冰冷之外再无其他。他只是用着无感情的视线,又像厌恶又像怜悯一样地盯着戴雪晴。
“你明白自己犯错了,对吧?”
她点头。
“你愿意改正,是吧?”
她点头。
“哪怕再辛苦,也愿意努力?”
她点头。
“那好,展示给我看看。现在杀了我。”
戴雪晴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她震惊地抬起头,看到了父亲伸过来的手心,上面有一把造型精美的折叠刀。
她愣了几秒,然后明白了戴建业的意思,恐惧和悲哀一起涌上她的心头。她不敢伸手去接,仿佛那上面有一团火,让她惊得忍不住后退。她只是拼命地摇着头。
“你不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我不、”戴雪晴哭着摇头,“……我不要!”
“你必须要!”戴建业吼道。他拽过戴雪晴的胳膊,把折叠刀打开,塞进她的手里。不顾后者拼命地挣扎,他只是用最严厉的态度命令着。“你不仅要杀了我,你还要杀了这里所有人,要杀了那个喜欢你的混小子。你不是说能做到吗,做给我看看啊?!”
“为什么、为什么——”
戴雪晴嘶哑地哭喊着,她无法反抗,握刀的手腕被拉着向前。她抬头望着他的脸,男人脸上还是那副她见惯了的表情,那副每次斥责她的时候流露出的又是失望又是轻蔑的表情,是让她一次一次地去反省自己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的表情。就像楚颐年把刀递给她让她杀了赵玲时脸上的那种戏谑的神情。
“怎么,做不到了?还是要当个废物,当个被我看不起的人吗?”
“谁说我做不到——!”
戴雪晴尖叫着,一刀捅在了男人的腹部。
戴建业闷哼一声,向后仰着倒在了地上。戴雪晴随着扑在他身上,她拔出刀,双手握着继续刺了下去,用尽全身的力气。男人的声音逐渐消失了,但她的嘶喊一声高过一声,不断地重复着拔刀并刺下去的动作。刀刃割破了她的手染了满手的鲜红。她的两膝和腰间溅上了血点又被雨冲洗成粉红色。戴雪晴逐渐失去了力气,不知道刺下了多少刀,她的吼声熄灭在了喉咙里,然后变成了一种啜泣一样的呻吟。
那把刀卡在了男人的肋骨里。她松开了手。
戴雪晴喘着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死了,这毫无疑问。杀人已经不是想象中那么难的事情了,这是死在自己手下的第三个人。
戴建业闭上了眼睛,但他的嘴角是上扬的。也许他明白这下子女儿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着了。
或许在他的认知里,“爱”永远是和“生存”对立的,是一种毒药般的东西。
“到头来……还是没有得到您的一句夸奖啊……”
戴雪晴不再哭泣了。她无力地坐在男人的尸体上,仰起头,睁着无神的双眼望着天空。雨水冲净了她脸上的泪水并打进了她的睫毛里。她没有眨一下眼。
她没有退路了。
也无法依靠任何人。
除了活成男人的期望之外——少女没有任何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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