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胡桑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杀死自己父亲的人,那双眼睛里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道境平和的淡然。他在恍惚间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那一个干燥而悉索的夜晚,燕书寒一直将他送到府宅后院的小门处,用一种已经死去的眼神告诉他,人是可以先死而后活的,世家的传承也可以在默默无闻的苟且偷生后倏然光耀。
他后来才明白,那天晚上的干燥起因于围住整个燕府的火把,火焰在油布缠绕的木棒头处噼里啪啦地燃烧,照亮了燕府的院墙上每一处长日划过的痕迹。他在逃出苏州府之后的很多个夜晚里,也经常会看见那亮如白昼的景象。
迟重彻看着燕胡桑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一抹潜藏在眼底最深处的哀伤,但这抹转瞬即逝的情绪如同水底掠过的黑影,在被证实它存在之前就已经消逝在所有可见与不可见的印象之中了,这让迟重彻认为自己有可能出现了误判。他朦胧间觉得燕胡桑很像一个人,那个人自己应该很熟悉,且打过交道,甚至还有可能超越了口头和礼数上的交情,以彼此的武道互相进行过切磋应证。这个人就像是一个游移于自己记忆中没有面部的身形,庞大而轻浮,与梦中其他空散的巨大阴影一样,是波浪卷起时隐于其中的不存在的鱼。
两人对视了大约三个弹指的工夫,彼此从互相的眼睛里都看到了一些深入骨髓的特质和平日里被浮华的世事遮掩的真实。靠在迟重彻身边的小无颜有些无聊,自顾自扭过身去看大厅里燕笑我和“八风不动”的对战。
八名拳师已经尽了全力,八个人的拳法合在一起如同一座飓风的牢笼,想要困住风眼里爆发出惊人威势的燕笑我。他们的拳在还没有触碰到燕笑我身体的时候就被他波纹式的气劲拦截,失去了力度和准头。同样燕笑我“死水微澜”的波动未能越过八人便已被八人的拳风所灭,在包围圈中只留下了如同呼吸般的微动。
叶落然与南宫引站在人群的最前处,南宫引身旁是一脸萎顿的南宫琴。迟家应变极快,南宫琴甫一受伤,很快就有人送来了内伤药,加上南宫引替他以清平乐的琴音调理了脏腑,疏解了淤积的经络,所以南宫琴倒无大碍。南宫引本想带着儿子赶紧离开,却被叶落然拦住,叶落然让他等一等,最起码看看迟重彻最终会如何解决这厅里发生的事情,难道他真的就看着自己儿子被燕胡桑打伤而就此作罢么。南宫引想想也是,反正南宫琴的伤势已经被控制住,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便留了下来,等着看事情之后的发展。
叶落然眼睛盯着厅中的战局,小声对南宫引说道:“南宫兄,你看是迟家八位拳师胜,还是燕云教那个小子赢?”
南宫引沉着脸,闷声说道:“要我说,肯定是迟家胜,这小子实力再强,难道还能敌得过八人围攻么?”
叶落然摇了摇头,用手遮住嘴,在南宫引耳边低声说道:“未必啊,南宫兄,你看,那八位拳师形成的包围圈越来越大了。”
小无颜这时候也用手拉扯迟重彻的衣摆,童音稚嫩地说道:“爷爷你快看,咱们家的拳师要败啦!”
迟重彻和燕胡桑这才将注意力投入到燕笑我和拳师的战局之中。只见八名拳师逐渐往后移步,中间的燕笑我一动一静之间吞吐愈来愈剧烈,八人的拳压已经抑制不住“死水微澜”的波动,不得不向后退却扩大圈子范围才能勉强接的下他一波又一波的劲气。
迟重彻一眼便看出来战局的形势,扬声对八位拳师说道:“好了,你们退开吧。”八位拳师没有任何犹豫,收手后跃,被压抑已久的燕笑我陡然压力一轻,“死水微澜”的波动暴起,竟如海潮一般向整个揽湖轩扩散开去。
白色的人影一闪,迟重彻已经拦在了这一波劲气的最强处,右手随随便便一拳击出,本来如涟漪泛开的叠浪劲力霍然倒卷,处于波纹中心的燕笑我如受重击,在迟重彻一拳之下飘渺如浪尖上的浮沫。
迟重彻并未想伤他,只是要抵消他的劲气以免伤了其他客人,并趁机给他一点教训,待燕笑我支撑不住的时候他便会收回拳劲。岂料就在燕笑我快要站立不住之际,迟重彻的拳头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
燕胡桑冷冷地对迟重彻说道:“就算是在你迟家,你迟重彻也没有资格当着我的面来教训我的儿子!”
说完这句话,燕胡桑整个人在迟重彻的眼前就寂灭了。在那一个刹那,迟重彻的眼里好像失去了燕胡桑这个人,只剩下一个黑色的、空洞的虚点。没有呼吸、没有温度、没有寸动、没有一切与存在相关的证明。燕胡桑像成为了这个大厅里一个非独立于大厅的静止的截面,在这一个刹那里,他没有生与死的宿命,没有爱与恨的分别、没有静与动的对立,他是所有存在与不存在的起源,但同时也预兆着万物的终点。
然而在下一个刹那,这个黑色的、空洞的虚点,却以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声势和速度在如花开一般绽放的时光中爆发出剧烈得好像存在了一万年的波动!
迟重彻面对着这犹如比亘古还要遥远的亘古传来的枯玄寂灭之后的旷世波澜,露出了从所未有的欣喜之色。他内心狂喜!这是一个绝世武者遇到另一个绝世武者之后方能体验到的破妄欢喜。所以他握紧了他的拳,他要用他的道意来致敬这一记石破天惊的“死水微澜”。
揽湖轩里的所有人仿佛看见迟重彻一拳就擂在了这个悠悠尘世的脊梁上,而他对面的燕胡桑,也伸出了拳头,以拳对拳,与他硬拼了一记。
二人的身形都晃了一晃,揽湖轩里众人也仿佛都晃了一晃,更有人觉得,就连厅外的尘世,都好像也晃了一晃。就在众人尚沉浸在迟重彻那一拳灭世的幻象中时,迟重彻已一指点出,指意破空,跃出揽湖轩,越过回廊,越过所有墙壁与屏障,点在了这个如诗烟一般梦幻的江山之上,如点中了一朵空花的额头。
而燕胡桑也出了一指,接下了迟重彻这一指点中的江山。
叶落然和南宫引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现实。迟重彻拳指双绝,纵横武林三十年,纵然不是武林第一人,但若要论拳法和指法,当下还真的没有谁可以与他相提并论。叶家也以指法著称,叶落然自己精研的“叶落禅指”也享誉江南,可他知道自己在迟重彻手下恐怕根本就接不下他的“指点江山”。
刚刚迟重彻拳指皆出,均没有留手,而燕胡桑却以拳对拳,以指破指,不但接住了迟重彻的“拳倾天下”和“指点江山”,而且好像还完全没有什么吃力的样子。
叶落然和南宫引不禁都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燕胡桑。
场中,迟重彻和燕胡桑交手两招,都不再出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小无颜这时候却跑过来一把拽住迟重彻的衣服,嚷道:“爷爷你别打了,赶紧开席吧,我都饿了。”
迟重彻摸着他的头,温和地说道:“好好,马上开席,不能饿了我们无颜。”他抬起头来看着燕胡桑,缓缓说道:“燕教主如若不弃,不如坐在主桌与我共饮一杯。”
燕胡桑点了点头,回道:“迟老爷子盛情难却,胡桑恭敬不如从命。”
迟家家丁急忙进来重新布置桌椅,不一会儿众人皆重新入座,而迟鸠轩、迟垣任、南宫琴被打伤的事也都没人提,南宫引看迟重彻连自己儿子受伤都没说一句,心想他更不会管别人儿子死活了。
迟重彻端起一杯琥珀黄酒,对着燕胡桑说道:“恭喜燕教主有一个好儿子。”
燕胡桑举杯回道:“也恭喜迟老爷子有一个好孙子。”
二人相视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过三巡,各桌的人也纷纷过来向迟重彻敬酒,敬完之后竟也有些人转而向燕胡桑敬酒,毕竟可以与迟重彻分庭抗礼的人也值得巴结巴结。寿宴结束,众宾客轮流告辞,而此时迟重彻却已守在府门,对着一众正要离去的宾客说道:“各位回去的路上还要小心,道不好走,迟某不送。”
叶落然和南宫引、南宫琴走出迟府大门,却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迟府外原本有一条柳树古道,道边是成荫的参天柳树。他们来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却古道尽毁,路边的柳树根根从中折断,眼见着这一条通道就这么被柳树枝条全部掩埋了。原来迟重彻与燕胡桑交手时生怕震毁了自家屋舍,所以特地将交手的余势转移了出去,迟府内一片完好,可这岁月不老的垂柳古道却就这般毁于一旦了。
叶落然和南宫引对视了一眼,苦笑了两声,吩咐调转车头,绕远路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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