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话

大人有大人的烦恼，孩子也有自己的烦恼。自从与法尔科邂逅归来，蒂嘉就时常变得喜欢一个人待在角落里缩起身子发呆。而本应是最适合开导他的福克斯也因为她的连连失败而对她心灰意冷，一连两天除了训练与调整外，私底下都未和蒂嘉说过半句话。

伊塔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嘴上虽然默不作声，心里着实有些担心蒂嘉的情况，特别是迪威刚牺牲不久，自己又失宠的情况下，他实在不愿意失去这最后也是唯一的手足了。

于是伊塔一改喜欢与蒂嘉斗嘴的常态，趁午饭时间在餐厅的角落里找到蒂嘉，并打了一大堆她喜欢吃的菜来到她对面坐下。

也不知蒂嘉是不是察觉到了伊塔的到来，她仍默默低头咀嚼着水果泥，那樱桃小口里的饭量实在让人怀疑她是否真能通过那点食物获取生存必备的能量。

由于很少与蒂嘉谈心，伊塔虽然想关怀她，可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只得一边装满菜肴的餐盘推向蒂嘉，一边小心观望着她的反应。

餐盘的碰撞声唤回了呆滞的蒂嘉，她抬头看了眼对面的伊塔，面无表情，然后又很快低下头去，继续咀嚼水果泥。

换做往常，伊塔必然要因蒂嘉辜负自己心意一事而跟她吵架，但看到妹妹那失意的表情后，他心中的怒火转瞬即逝。

“……你是还在纠结迪威的事？”

伊塔本就是个孩子，加上那口直心快的性格，全然没料到自己打出的是一记足以击垮蒂嘉脆弱内心的直拳。就在他话音刚落，本来平静的蒂嘉突然整个人愣在那里，一声不吭地默默流起泪水。

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的伊塔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赶紧抽了几张纸递给蒂嘉，可蒂嘉纹丝不动，他只好亲手为她擦掉泪水。

好在这番“关爱”的举动及时取得成效，蒂嘉确实没有再流泪，只是红着眼眶，茫然地望着伊塔。

伊塔也很苦恼，虽然清楚自己应该来开导蒂嘉，可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以往这种任务都是交给迪威做的，可现在他已经牺牲，就是想问都问不了。

烦躁不已的伊塔本想就此放弃，索性当这妹妹就是性格大变了。然而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蒂嘉终于开口——

“为什么……我们要战斗呢？”

又是个难解的哲学问题。

伊塔抓了抓后发，耐着性子坐了下来，“当然是因为爸爸的命令啊，我们要满足爸爸的需要，替爸爸立功。”

“一定要战斗才能满足爸爸的需要，才能替爸爸立功吗？”

蒂嘉直直地盯着伊塔，这让他颇感压力，只能硬着头皮聊下去。

“这不是废话嘛？我们又不会其他事。”

“为什么爸爸不让我们学？”

“他不是教会我们如何战斗了吗？”

“战斗以外的事呢？为什么爸爸不教我们？”蒂嘉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反抗的气息，反抗现实，反抗现在的自己，甚至是反抗福克斯。

“你好烦啊——！”三句话都没到，伊塔就又原形毕露，拍案而起他瞪着蒂嘉，他讨厌蒂嘉的这种语气，更因蒂嘉流露出的反抗福克斯的气息而让他感到自己的内心躁动不安，仿佛有什么可怕的冲动呼之欲出，要他顺从这种源自本能的念头。

被吓到的蒂嘉并未如往常一样哭着寻求安慰，反倒是以一种近似大人般的成熟气场凝视着伊塔，渴望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不知不觉间，蒂嘉长大了。

这件事就连一向对情感非常迟钝的伊塔都在这一刻因她的那眼神而领悟到了。

蒂嘉的表情就像给伊塔套上了一副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扣在原地，无法逃离。

“爸爸让我们学什么你就学什么，其他事别问也别想。”伊塔试图以简单粗暴的答案逃避自己都害怕捅破的那层窗户纸，“我们的命可是爸爸给的，事到如今你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我……爱爸爸……”蒂嘉呢喃道。

“我也是啊，那不就结了？爱他就为他付出一切呗。”

“可是……爸爸爱我们吗？”

伊塔楞了一下，然后怔怔地答道：“……当，当然。”

“真的吗？”

蒂嘉的追问就像扼住喉咙的大手，令伊塔哑口无言。

或许是兄妹间的默契，又或许是各自都心知肚明答案为何。伊塔和蒂嘉没有再对此事做进一步讨论，只是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许久后，蒂嘉才再次缓缓开口，她的神态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讨厌战斗，我不想死，不对……是好怕死，我怕自己像迪威那样死掉……那种死法……到底有什么意义……又能做到什么……明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却还是没能替爸爸建功……”

“他不是救了你嘛？”

“那要是连我都死了呢？迪威就……白死了？”

“……”

“我越想越怕……”蒂嘉举起颤抖的双手，抱紧自己的脑袋，“如，如果在下一次战斗里我和迪威一样死掉的话……到底……有什么意义？”

“别想了——！”伊塔抓住她的双腕，强迫她停止颤抖，“看着我！”

蒂嘉顺从地抬头与伊塔对视。

伊塔强行露出坚定的目光想要感染蒂嘉，却不知蒂嘉已从他动摇的瞳孔中感受到了与自身相同的迷惘与恐惧。

“我们是爸爸的孩子，是得益于爸爸才能重生、苟活到现在的幸运儿，不要去想未来会怎么样，我们是没有未来的，你只要想怎么才能完成爸爸给的任务，让爸爸开心就够了，思考自己的事，那才叫没有意义！听到没有？！”

伊塔近乎命令式的洗脑语句没能让蒂嘉回到以往的听话状态，反而加剧了她心底的某些猜想，那些想法正是因为有了与法尔科的邂逅以及在这几天备受冷落的时间里思考而得到的。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我……”蒂嘉轻声问道，“是什么……？”

蒂嘉反问的这一刻，仿佛有股巨浪打到伊塔身上，令他不由自主地低头逃开了蒂嘉的目光。

被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伊塔挣扎地说出无力的论据：“你被洗脑了。需要重新接受调整，我去跟爸爸说下……”

伊塔逃离餐厅后，蒂嘉重新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当她瞥见伊塔给自己送来的那些佳肴时，皱起眉头，露出苦涩的微笑。

当伊塔带着研究员来到餐厅时，蒂嘉仍坐在角落里发呆。

“马上开始收容程序，准备调整。”研究员们打起精神，开始慢慢走向蒂嘉。

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蒂嘉没有任何反抗，一如既往地顺从于研究员们，跟随他们离开餐厅。

即便研究员和蒂嘉一行人离开后，伊塔都仍处于恍惚的状态，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体内却又有清晰地声音告诉自己“你没做错。”

直到伊塔看到餐桌上那空空的餐盘时，被压抑着的本能冲破理智的枷锁，他突然转身冲出门外，竭尽全力地追上研究员们。

“蒂嘉没事，是我调皮，是我误报，我想报复她不理我所以撒谎了！”伊塔揪住研究员们的衣角，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放开——！”研究员们全然不听他的解释，“她这几天本来就不正常，就算你不举报我们也要调整的。”

“蒂嘉很正常啊——！我可以作证！”

研究员被吵得烦了，索性叫来旁人，“喂，一号也需要调整。”

附近的卫兵当即上前擒住伊塔，将他一并拖向调整室。

“放，放开我们——！放开我们——！啊啊啊啊啊啊啊——！！”伊塔的尖叫声沿着走廊一路回荡。

至于蒂嘉，则如行尸走肉般默默前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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