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无为商人

斯汀不知道那天晚上艾比听到了多少关于他的往事，但值得庆幸的是，艾比渐渐恢复了曾经开朗的性格，也没再提起她的父母……

“小马儿~小马儿~你快快走~你的主人再呼唤你~如果你再吃小草~晚上就吃马肉锅~”

“……呜噜噜”

艾比坐在丝布妮背上，像个空气指挥家一样，左右挥动手中的小树枝，唱着不着音调的儿歌。

这或许年轻人特有的情绪调节能力，悲伤不会阻止他们成长的脚步。

但年迈的斯汀不一样，他现在更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没有精力去一次又一次地适应新的环境。既然他才刚习惯了艾比的聒噪，那就再让这份聒噪能一路维持到目的地，这才是斯汀所希望的。

“斯汀老爷子，斯汀老爷子！”

艾比仰头看向坐在她身后的斯汀。

“什么？”

“给我买一件新衣服吧。”

“……”

虽说艾比恢复了以往的性格，但斯汀总觉得她似乎因为“运输”环境太好，渐渐忘记了自己本来的身份。

开始觉得斯汀的饭菜放盐不够，开始觉得丝布妮的肚子不够柔软，开始想天天洗热水澡，现在都已经得寸进尺到想要斯汀给她买新衣服，真把自己当成是孙女了。

当然斯汀是不会同意艾比这种无端，要是换作以前与斯汀一同踏上行程的人，敢对他做的饭菜挑三拣四，那个人的嘴里能被塞满火枪子儿。

斯汀也反思过自己前段时间有些宠着艾比，让她有些忘乎所以，是时候告诉她，这个一只腿已经跨进坟墓的老头子也是留有一丝威严的。

“不行。”

“为什么？这件衣服我都已经穿了……穿了……”艾比数起自己的指头，发现自己的十个指头根本算不完。

“一个月。”斯汀提醒道。、

“怎么可能只有一个月！我醒来的时候就一直穿着这件衣服……反正就是一个月以上了！哪有一个女孩子一件衣服穿一个月的！再怎么说也要两件能换洗的衣服吧！”

“我记得给了你一块亚麻布吧。”

斯汀刚说完，艾比小小的拳头就锤在了斯汀的大腿上，小脸被气得通红。

“别，别跟我提那玩意儿，哪个女孩子会在没衣服穿的时候裹着一条毛巾在路上乱晃的！？”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不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

“哦！是吗！你如果不给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等你每次想要打盹的时候，我就缠着你不停问‘为什么’。斯汀老爷子，你想睡了吗？我可以问了吧，我可以问了吧。”

两人说着说着，斯汀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被威胁的一方。上一个敢这么跟斯汀说话的人，估计骨头都被湖里的鱼啃了个精光。他不能对艾比做这么残忍的事情，所以他必须动脑子想理由。

“如果你想这一路上没有人打扰，就别动会引人注目的歪脑筋。”

话刚说完，艾比就像早就准备好反驳的话一般，瞬间接过话尾。

“话是这么说，但商店里也有不引人注目的衣服啊，而且我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不是更容易被当成奇怪的人吗？这衣服上全是下水道死老鼠发霉腐烂的味道，比那些坏家伙的袜子还要恶臭不堪，只要一闻我就会被发现了。”

艾比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拈起黏腻的褴褛袖口，闻了闻，然后歪着嘴迅速撇开了头。

虽然她的比喻和表演都太过夸张，但她说的臭味斯汀也不是闻不到。而且似乎是进入了雨季，没被晒过的衣服确实会有一股霉味。

接着，艾比继续补充道。

“现在头发剪短了，干脆就也换身衣服，表现得不要那么引人注目，就像是个回老家看望家里生病奶奶的好孙女，这样子难道不好吗？”

艾比又仰起头，用她真诚的金色眼瞳乞求着斯汀。斯汀叹了口气。

“……到下个城镇再说吧。”

事实就是如此，他年迈的大脑终究转不过年轻人的。原以为一含糊的回答能够稍微让艾比安静一会儿，可这条归途就像是诚心跟斯汀过不去一样，在岔路边上插着一根路标。两块木板碎了一块，仅剩的块上正好写着“埃尔塞镇”的字样。虽说在雨水的反复冲刷下掉了颜色，但白色的字迹在黑色的木板上依然格外显眼。

然后艾比的小嘴又管不住了。

“说不定，我们不用再等到下一座城镇了，对吧？”

“……”

艾比又仰起头，嘴角上满是对新衣服的期待。

没等斯汀做出判断，丝布妮已经自顾自地走向了通往埃尔塞镇的道路。

因为想要通往费施曼，就必须经由埃尔塞大桥横跨克拉林山谷，斯汀再怎么想躲也躲不过的地方，只是他怎么也没料到居然到得这么快。

想当年斯汀参军时曾同战友在这里留宿过一夜，几十年过去了，不知道这座小镇变成了什么样子。

可是路越走越深，视野内没出现任何豁然开朗的景象，四处都是杂草丛生，道路泥泞得就好像从没有人去打理。这败坏生意的样子，放在一个规模不小的城镇，让领主知道了，他头上的青筋能涨得如同蚯蚓那般粗。

年轻的艾比自然看不出这里的异样，还在为准备能得到新衣服而唱着不着调的儿歌。

不过，还没过多久，当丝布妮穿过看上去曾经是农田的平野，悬挂在不远处树上的恐惧，让艾比睁大了眼睛，惊呼。

“斯汀老爷子，你快看那里！”

因为离得太远，年迈的斯汀只能看到树上挂着很多黑色的东西。等到丝布妮走近，斯汀才能顺着艾比手指的方向彻底看清。

全是一具具零散的人骨。

只要是能够承受重量的干枯树干下，都会吊着一个黑色的袋子。有的袋子下连着人的脊椎，有的袋子下连着肋排，有的只有一个袋子，像风铃一样在风中摇曳……那些堆积在树下的骨头，也都分不清谁是谁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艾比的情绪一下子冷了下来，身体也不自觉得往后靠向斯汀。

之后的几棵树上都是同样的惨状，艾比的视线都不知往哪里放，上下左右都能看到人骨头，只能不断地转动脑袋。

“如果害怕，可以把眼睛闭上。”

早已对这些情景见怪不怪的斯汀劝说道，可艾比却逞强地回答。

“才，才不害怕呢！我我我我只是因为买不到新衣服有点生气而已！哼，什么嘛！人都死了就不能买衣服了啊，没办法只有等到下一个城镇了。太，太可惜了。”

为了证明自己不害怕，艾比的视线在人骨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会儿，然后又看向另一块人骨。可是看着看着，依然挡不住心里的害怕和疑虑，所以就想多跟斯汀说说话。

“斯汀老爷子，这些人……为什么都被吊在树上呢？他们做了什么坏事吗？”

“管好自己的同情心，他们怎么死的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可是，真的很过分啊……不但把人吊起来，还把他们住的地方都烧了，刚才那堵这么厚的石头墙壁是怎么撞开一个那~么大的大洞，凶手要多可怕才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艾比张开双臂形容着她稚嫩话语中的疑惑，可斯汀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

“这世界上超出想象的事情多的是，要每遇到一次都要问自己一个‘为什么’，你会因此变成疯子或者傻子。”

“哦。你不告诉我，我问丝布妮去！丝布妮，你也觉得凶手很残忍对吧？”

“呜噜噜……”

艾比抱住丝布妮的脖子，依然在逞强着性子，不过趴着应该能让她更少地注意到周围的东西。

斯汀不是故意卖关子，而是他不愿跟年幼的艾比多去谈论这些灾难。他游历过许多地方，见过无数的悲剧。这种被套上黑色袋子吊死在树上的，无一例外都是违背教会思想的异端人士才会落得的下场。

至于违背了什么思想意志，斯汀不得而知。但他最近一次看到大批居民被套上黑色亚麻袋吊死，是由于教会发现他们与人鱼有了勾结。

为了抓住逃窜的人鱼，教会会处死与人鱼关系亲密的人类，然后逼迫人鱼用祈愿复活他们。

这个办法屡试不爽，重视感情的人鱼最终都会因此而死。在斯汀的家乡也有类似的方法。

但不同的是，教会的目标终究只有人鱼，不会再次处死被复活的人类，更不会摧毁他们曾经的住处。

真相是什么，已经很难去追寻。零散的白骨已经破碎发黄，倒塌的石楼也好，焦黑的废墟也罢，都被绿油的植被覆盖了厚厚一层，连乌鸦都觉得这片不毛之地无处觅食，斯汀更不会去白费功夫。

这时候，泥泞道路上的几条马车轧痕突然引起了斯汀的注意。由于最近才下过雨，旧的痕迹都被冲淡了，这些应该是最近留下了的，而且不会超过两天。

尽管斯汀第一时间想到了伊尔兰道商会的追兵，但路上只有一架四轮马车的轧痕和一匹拉车马匹的马蹄印子，完全看不出伊尔兰道想要从斯汀手上夺走丝布妮的决心。

如果不是伊尔兰道商会的追兵，应该不会再有刺客提前来这埋伏斯汀。

冒险家？商人？也不可能。

经过埃尔塞之后的下一座城镇只有费施曼，因为栖息在费施曼的两只怪物制造的恐惧阴影，冒险家早就不会再去那里白白送命，商人到那里也无商可经

除非是斯汀出征的这些年，在费施曼和埃尔塞之间多了什么群居地，否则绝对不会有人经过这里。

“斯汀老爷子你快看，那边好像有辆马车。”

当丝布妮走到一片过去似乎是中心广场的一片空地上时，艾比突然指向前方不远处一栋倒塌到仅剩一层的砖石楼，在边上能看到一辆简陋的敞篷木质马车的一角，这在周围都是漆黑焦木的城镇街道上显得格外抢眼。

会用这种简陋拖车运货的不是农夫，就是做些小买卖的商贩。但究竟是哪一个，斯汀也分不清，因为车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茅草垫，看不见底下的货物。

等到斯汀靠近之后，才在砖石废墟的一侧的阴暗角落里看见了一个漆黑的身影，在它身前的破碎石板上，摆放着一些东西，应该是个商人。但卖的东西种类相当复杂，既有武器护甲，又有书籍工具药水，斯汀也说不清楚他是个什么商人。

“嗯？这个人是在卖东西吗？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卖东西？真的会有人来买吗？这太可疑了吧。”

艾比侧身贴近斯汀小声说道。虽说斯汀也有同感，但商人的经济头脑总是让他感到匪夷所思，说不定就算在荒芜人烟的废城中也拥有他们想要的商机吧。

商人似乎听见了丝布妮的马蹄声，抬起被兜帽阴影覆盖的脸，直勾勾地望着斯汀一行人从他的摊位前经过。

被一个空洞漆黑的帽子盯着，艾比感到莫名地恐惧，比那满地的骷髅还要可怕。因为骷髅不会动，但这个古怪的商人总感觉会趁丝布妮不注意突然冲过来。为了晚上不做噩梦，艾比决定不再看它。

可就在转头前的一瞬间，商人身后的一件商品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件领口系有红色小缎带的深蓝色少女长裙，洁白的袖口与柔软的裙摆都精心地折起了荷花边，整体显得既高雅又清新。

本来先前就因为没法在埃尔塞买衣服期望受挫，结果一件漂亮的裙子出现在她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彻底她的魂整个勾走了。

她想要这件衣服，她想穿上这条裙子在草地上奔跑，想亲眼看看自己穿上裙子后在湖水中的倒影！！

可是！残留的一丝理智想起了与斯汀的约定——只能买普通的衣服。这条裙子太漂亮，太显眼，斯汀肯定不会答应，只要一穿上绝对会变成皇宫里的公主，夜空里的星星，戒指上的蓝水晶，草原中的向阳花……

“你哭什么？”

见艾比突然把头扭到一边，泪珠子使劲往外掉，斯汀以为艾比又想起了什么往事，不禁问道。

“没事！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很好！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了！丝布妮快离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呜呜呜……我，我不想再穿这件臭衣服了！我想穿要新衣服！哇啊啊啊啊……”

一开始还能强忍着哭腔，但到最后还是憋不住抱着丝布妮大哭了出来。

丝布妮偏头用哀怨的眼神看向斯汀，似乎是在向他控诉艾比的眼泪把自己蓬松的鬃毛打湿了，希望斯汀能够管管。

斯汀默默看了眼艾比，然后回头看向刚才经过的摊位，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藏在破旧摊位深处的裙子，心想那应该就是艾比痛哭的理由。

虽说这条裙子确实没有达到斯汀说的“普通”的标准，艾比穿上未免太过招摇。

但是，将裙子买下并带上旅程，这对于斯汀和丝布妮来说不是什么负担。

当斯汀正打算叫丝布妮停下，砖石废墟里一身黑的家伙突然跑了出来，摘下了兜帽，挥动双手在斯汀他们身后高呼。

“这位冒险家请留步！请留步！我有一事相求！”

帽子下是一张东洋女性的清秀面孔，甚至有些未经世事的娇气。

斯汀以前也有跟几个东洋人打过交道的经历，不是长得精明干练，就是一副妖媚猥琐的模样。这种一眼看过去就能确信对方不适合苦力活而适合被佣人服侍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这种违和感严重到，不管这女人脸上再怎么脏污，再怎么憔悴，都像是乔装出来的一样，让斯汀无法轻信。

是刺客吗？

毕竟当初跟伊尔兰道商会做交易的正好是唐秦国的人，说不定唐秦国这边也会派出人手进行搜寻。可是，斯汀环视周围，却始终无法察觉到任一废墟的阴影后有人埋伏的气息。

确定对方只有一人后，斯汀牵着丝布妮调了个方向。

“什么事？”

“请问你们是不是正打算一路向东前往费施曼镇吗？”

女商人用她紧张又生涩的话语直接道出了斯汀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虽然这让她的身份变得更加可疑，但埃尔塞是通往费施曼的必经之地，说不定是个巧合。

所以，斯汀还是给了肯定的答复。

“所以呢？”

“能不能让我加入你们，我的意思是，让我跟随你们一起前往费施曼。”

在一个委托进行时出现其他的随行委托，这对斯汀来说早已见怪不怪，但对于这一次，斯汀不想掉以轻心。

“为什么？就算是东洋人应该也听说过费施曼海啸的传闻吧，那里可没有活人来买你的东西。”

“正因为听说过，所以我才想去。跟死人打交道，这才是我们遗物商人的天职。”

女商人突然展现出与相貌不符的伶牙俐齿，这使得斯汀感到有些意外。但更意外的却是女商人的职业。

“呵，遗物商人啊，真是一个招人讨厌的名字，难怪你的摊位上都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因为年龄关系，斯汀差点就忘记还有这一类商人。明明在战场上都快跟他们打了大半辈子的，可能由于他们的行为让斯汀不耻，所以一直没在脑海里为他们留下空间。

但年轻的艾比没有经历过，不知道遗物商人什么。

“遗物商人？那是卖什么的？还有血腥味？我怎么什么都没闻到。”

艾比边说还边吸着鼻子。

“顾名思义，就是贩卖遗物的商人。他们会在人死了之后，把死人身上的东西扒下来当作自己的商品。”

“噫！”

“说不定你看中的那条裙子也是这么来的。”

“哇哇哇！不要说了！裙子我不要了！不要了！我突然觉得现在这件衣服也挺好的！”

斯汀的说辞把艾比吓得哇哇直叫。在一旁看着他们的女商人感到有些无奈。

“……你们是不是对遗物商人有什么误解。不过卖死人的东西这点，确实无法反驳。话题跑远了，与你们同行的事情，还希望能够同意。”

女商人微微低下头，对斯汀表达了敬意与诚心。

“随你喜欢，三餐问题自行解决。”

斯汀调转了马头，接着说道。

“不过你跟过来估计会一无所获。因为栖息在那里的两只怪物吓尿了不少冒险家的裤子，近些年都没什么人到那里送命，还希望你能做好空手而归准备。”

“无妨。”

女商人缓缓抬起低下头头，眼神中突然增添了一股锐气，直直盯着斯汀的眼睛。

“因为很快就会有的。”

“……”

斯汀忽然恍然大悟。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脑袋是如此的清醒，他慎重的性格让他常年避免落入别人的陷阱，只是这一次，他却掉进了自己挖的坑里。

这个商人，也是一名“刺客”。只是这个刺客她不带杀意，而且还有自知之明。

她明白自己的实力远不如斯汀强大，所以她选择等待，等到斯汀把委托完成，艾比自然而然会变成她的东西。

虽说斯汀现在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杀死她，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到了费施曼，斯汀始终要完成委托，与艾比分开……等到那时候谁又能保护？

“对了。”

这时候，女商人从黑色长袍里拿出一本小小的本子，毫不畏惧地走到了丝布妮身边，递给艾比。

“既然我有求于你们，报酬自然不能少。虽说我以贩卖遗物为生，但也会给自己买些东西消磨时间。”

女商人此时的语气比刚开始谈话时坚定了不少。

看到陌生人走近斯汀没有做出阻拦，艾比突然变得畏畏缩缩，小心地看了眼对方手上的东西，又望了望斯汀。直到斯汀点头答应后，她才敢放心收下。

“另外，我名叫杜鹃，如果做了什么让你们不适的事情，还请多多包涵。”

说完，女商人杜鹃转身回到摊位开始收拾东西。

艾比看着手中巴掌大小的小本子，心中五味杂陈。

“斯汀老爷子……”

“怎么了？”

“她，会不会也来把我抓走的人？”

“放心吧孩子，只要在我身边，她不敢打你的歪主意。对吧，丝布妮？”

“……”

这回，丝布妮很安静，没有给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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