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公主和蝇小子

1

没几个小时前，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三个基本上毫无交集却又紧密相连的人，怀着不同的心情来到了同一个地方。

一个小女孩，迈着轻快的步子，头顶一片云彩，走到哪雪花就飘到哪，她要赢下狂欢大典，把奖品送给妈妈。

一个小男孩，迈着沉重的步子，身旁离去的马车轮子把泥水溅了他一身，他要去见记不清长相的妈妈。

一个老婆婆，迈着踉跄的步子，她收到了小女孩和小男孩妈妈的一封信，汗水从额头淌到嘴唇。

2

三个人同时来到门前，小女孩笑得灿烂，小男孩无精打采，老婆婆伤心惨目。门是虚掩着的，风一吹就开了，走出来几个白袍灰领、面无表情的人，朝老婆婆摇了摇头。

老婆婆屁股往后一倒，双眼无神地坐在地上，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心中爬来爬去，被口水呛了几回，哭起来。

一幕幕奇怪的场景映在小女孩眼中，从不明所以到慢慢猜出来些什么，小女孩的脚僵住了，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小男孩走进屋去，床上躺着的女人光滑、洁白，活像刚出生的婴儿般睡去。这张脸熟悉，又不熟悉，小男孩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是呆呆地立在一旁。

老婆婆手中的信随风吹走，上面写着：

可可婆婆，雪公主和蝇小子就托付给你了，很抱歉，我又对你提出了无礼的要求。不过我相信，是你的话，一定能跟他们和睦相处的，雪公主任性了点，但是个好孩子，好久没看到蝇小子了，也不知道他现在长多高了。

还有，替我告诉他们两个，妈妈爱他们。叫雪公主不要埋怨她爸爸，他对他们的爱不亚于我。

3

这里是不相信有怪兽精灵存在的水泥城市，小女孩和小男孩是一对姐弟。

姐姐长得清秀，天生一头奇特的雪白头发，加上她又是在“出门冰上走”的三九天早上出生的，所以朋友们都叫她“雪公主”。不过也确实没错了，只要雪公主来到的地方，方圆十米之内，顷刻间就会下起星星点点的雪花。

弟弟与姐姐不同，非但不是万人迷，更是处处遭人不待见，受人白眼。他一生下来就皱巴巴的，现在身体与常人无异，只是瘦弱了些，脸却像是位上了岁数的老人家，眼睛一大一小。由于奇怪的长相和头大身体小的特征，大家嘲笑他为“蝇小子”。

雪公主长得很漂亮，脸庞消瘦，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身边的人络绎不绝，几乎都是来献殷勤的，大家觉得跟雪公主在一起是件很酷的事情。反正每个人都喜欢雪公主，而对于蝇小子这个多年不见的弟弟，雪公主则采取了爱搭不理的策略。蝇小子长得既不讨人喜欢，又没有一样擅长的事情，对，没有一样，雪公主是这样想的。

水泥城马上又要迎来一年一度的狂欢大典，在大典上，每个孩子都会展现自己的才艺。当然，雪公主已经连续三年获得狂欢大典的冠军，她永远是最受欢迎的焦点。

雪公主和蝇小子出生在遥远而不知名的城市，七年前来到了水泥城，那天蝇小子刚刚学会走路。他们的父亲是大人物，总是忙于工作，从雪公主记事开始就再没有见过他，她只知道因为某些原因爸爸和妈妈分开了，她和弟弟也分开了。母亲长得非常漂亮，悉心照顾雪公主，直到今年患上了猩红热的病患，没抗过来，弟弟蝇小子则一直住在奶奶家里。虽然说爸爸是蝇小子的监护人，但是就连蝇小子都很少见到他，甚至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只有奶奶跟他相依为命，至于朋友吗？蝇小子从来没有朋友。奶奶的眼睛一直不好，今年更是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好让蝇小子来找妈妈一起生活。

而生活的残酷总是接踵而至，所以从今年开始，一个名叫可可的老婆婆受托来照顾这两个小家伙。可可婆婆是个慈祥的老婆婆，圆圆的脸上总是挂着笑的模样，头发灰白相间，扎起来的麻花辫又粗又长，看得出年轻时候是个美人模样。

4

自从妈妈去世以后，雪公主的公主脾气越来越厉害，自私自利，目中无人，很难交上真正的知心朋友。蝇小子则很少说话，每天低着头走路，一切对于妈妈温暖怀抱的幻想和融入新生活的紧张感全都消失了，一大早就躲进废弃的工地里对着下水管和被污水染黑的青蛙讲话。除了他们的妈妈，根本没有人能让这两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听话。

“在这里干什么呢？”可可婆婆穿过黑暗而潮湿的水泥管道。

“找人聊天。”蝇小子说。

“这里可没有其他人。”可可婆婆转了一圈说。

“其他人也不愿意听我说话。”蝇小子说。

“哦，我可爱的孩子，阳光不会永远地照射于一个地方，冰雪也不会永远地积攒于一个角落。”可可婆婆继续说，“你应该多去外面玩玩，在你这个年纪。”

“不，可可婆婆，所有人都讨厌我，我的长相，我的行为，没有人喜欢我，包括我姐姐。”蝇小子说。

“别胡说，你姐姐只是看上去比较冷漠，但是相信我，她是最关心你的。”可可婆婆说。

“谢谢你，可可婆婆。”蝇小子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我饿了。”

“我们回家吧。记住，以后想找人聊天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可可婆婆说。

趟过波光粼粼的小水坑，阳光照射在蝇小子身上，小手抓着可可婆婆的衣服，向家里走去。

花园的温柔乡固然令人流连忘返，但暴风雨的洗礼才能够真正让人成长。

废弃的工地对别人来说是望而却步的地方，可对于蝇小子却意义非凡，这是他唯一能够寄托心事的场所，是他的秘密花园。不过桃园虽好，确非久恋之家，一个人终究还是有一天要告别童年而走向外面的世界的。

5

狂欢大典几乎包涵了城镇上所有的娱乐活动和体育运动，穿戴最漂亮的服饰，跑的最快，跳的最高，吃的最多，都有可能让你成为大典上的焦点。反正，用自己独特的才艺来取悦观众，谁获得最高的掌声，谁就是狂欢大典的冠军。在水泥城这个法律严明、长幼尊卑的文明城镇，人与人打招呼时必须鞠躬，吃饭时发出响声会被视为下流的行为，只有狂欢大典成了水泥城人民唯一的消遣方式，因此他们也非常重视。

蝇小子路过今年筹办狂欢大典的广场，设施还在装修维护，很多选手也都已经来勘察场地，跃跃欲试。

一个只有蝇小子一半那么高的爆炸头小矮人走过来，头发在七种颜色中不断变换，不屑一顾地仰着头，用鼻孔对着蝇小子，呼出一口白烟便扬长而去。

蝇小子的目光完全被那神奇的爆炸头吸引了，不经意间，被一个大块头撞倒在地。

“看着点路，丑小子！”大块头没有管摔倒在地的蝇小子，一边抱怨一边斜着眼睛往前走。

“对不起。”蝇小子摸着脑袋道歉，他看到太阳照在大块头身上，有两个影子和他的脚相连。

太阳向西面落下，蝇小子已经在这里坐了大半天了。形形色色的人在他眼前走过，有的肩膀上立着会说人话的鸟儿，有的背上装有纸糊的翅膀在扇着风儿，有的全身盛装奇袍，有的人能用油彩在空中作画，有的人将犬类训练得同人类一样聪明，还有的人用古老的长号演奏出最动人的歌曲。

每个人都有特长，他们不是美丽就是优雅，不是强壮就是精明，只有我，面相丑陋，四肢僵硬，一无是处。蝇小子这么想着。

地下水流过石块，从窨井盖的口子传出“咕咚咕咚”的声音，蝇小子的泪水也“咕咚咕咚”地淌下来。

6

新月升起，在一座中华古典寺庙门口，是铁铸的雕像和装饰性的圆形石墩子，雪公主就蹲坐在其中一个石墩子上。

雪公主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锉牙齿，把别人当做自己的仆从来使唤，强迫他们做她喜欢的事。曾经有一次，雪公主让四个小男孩陪她玩了整整一下午的扮家家酒，把她一个礼拜遇到的不开心的事情按照她喜欢的结局都重演了一遍。这样，雪公主的心情才好起来。当然，那四个小男孩也看到了他们朝思暮想的飘雪奇观。

不过现在，她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差使，所以只能自顾自望着远处的霉树林和伤心沼，这和她现在的心情很相配。

“你相信炙热的沙漠附近会下雪吗？”可可婆婆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站在雪公主背后说道。

“我心情不好，不要来管我。”雪公主捡起一个小石子向前掷去，赶走了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的麻雀。

“你相信炙热的沙漠附近会下雪吗？”可可婆婆重复问题。

“不相信。”雪公主不高兴地扭着头回答。平常这种时候，她会去偷喝一口威士忌来发泄自己糟糕透顶的心情，然后就会被妈妈打手心，这么做主要是因为叛逆的性格。不过现在没有人会打她手心了，所以雪公主也不会再去偷喝什么。

可可婆婆来到雪公主前面，继续说：“你应该相信…别人可以不相信，但你应该相信，因为你是雪公主。”

一群卷毛的小黑牛屁颠屁颠穿过肥沃的农田，围着粗糙的石板墙打转，与背后翠绿的大片青苔形成鲜明的对比。镇上的钟响了，打破令人昏昏欲睡的夜晚，小牛们发出“哞哞”的叫声向四处跑去。一只杂色的牛混在小黑牛群里，它黑色的卷毛上有乳白的色斑，粉红色的鼻子格外显眼，跌跌撞撞冲到了寺庙门口。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雪公主生气地问，“走开！别来烦我。”

可可婆婆没有回应雪公主的火气，面带微笑地坐在了一旁的另一个石墩子上，粉红鼻子的小牛就在她脚下打转。

“你是来安慰我的吗？别做多余的事情了，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也不需要你的可怜。”雪公主气呼呼地说，“你不是我妈妈，也别想取代我的妈妈！”

“奥，可怜的孩子。”可可婆婆说。

“走开！”雪公主大声喊到，“不准用可怜形容我。”

“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又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是这么想的吗？”可可婆婆忧伤地看着她。

“不！”雪公主呛着眼泪回答。

“我不是想取代你妈妈在你心中的地位，我只是想替他照顾你们——你和你弟弟。你并不孤单，你还有弟弟，你还有家人。”可可婆婆语重心长地低声道。

勤快的老鼠从石墩子底部的窝里探出脑袋来，用鼻子嗅来嗅去，抬头一望正巧撞见了“执勤”的粉红鼻子小牛。

随着小牛追逐老鼠跑到远方，周围陷入一片听得见的寂静，雪公主第一次感觉到黑暗也是可以用手指触摸到的。

7

天微微亮，雪公主和蝇小子在房门前相遇，四目相对，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讲，各自走去。

可可婆婆都看在眼里，她心想一定要想个办法让她们像一对真正的姐弟一样愉快地生活，首先要各自解开她们心中的结。

可可婆婆的目光先是蝇小子，她一路跟随蝇小子来到他的秘密花园。六根水泥管排列成三角的形状，蝇小子坐在最上面那根的开口处，依旧闷闷不乐，左脚摆动撞击着右脚，右脚再顺着惯性撞击左脚。

可可婆婆走到蝇小子正前方，蝇小子稍微一低头就看见她了，但是一言不发。

“你喜欢听故事吗？”可可婆婆问。

水泥管那没有传来回答的声音。

“我敢打赌你一定喜欢听我讲的故事。”可可婆婆继续说，“孩子们都爱听故事。”

用故事来打开蝇小子的心扉，这就是可可婆婆的办法。

“我们来讲讲玩具王国的故事吧，这是《胡桃夹子的故事》中的神奇国度。”可可婆婆挽起袖子，一副准备高谈阔论、干劲十足的样子，“要进入玩具王国，你必须爬进一个大衣橱，并且，还需要一个向导，你要称呼他胡桃夹子先生。”

可可婆婆停下了，故意卖关子，她在等着蝇小子主动向她询问故事的发展，那样她今天的战略就算是成功了。蝇小子水灵灵的眼睛注视着她，嘟嘟囔囔地说：“接下来呢？”

可可婆婆莞尔一笑，坐在了水泥管上，蝇小子爬下来蜷曲在她的膝盖旁。“穿过大衣橱，你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很大很大的草地，草地的尽头是一个由麦芽糖柱子支撑的棉花糖走廊。走廊的地板是由蛋白杏仁饼干和阿月浑子果仁相间铺起来的地板，通往牧羊女和猎人居住的森林。”

“再后来呢，后来呢？”蝇小子的兴趣已经完全被勾起来了。

“以后的故事嘛，咳，怎么已经中午了，下回再说。”可可婆婆从篮子里拿出巧克力甜甜圈给蝇小子，“吃点东西，下午才有精神去上课。”

“上什么课？”蝇小子问。

“狂欢大典的培训班，用来帮助你们发掘自己的才能，我帮你和你姐姐一起报的。”可可婆婆把自己的围脖摘下来，围在蝇小子身上，蝇小子没有像同年龄的孩子一样对此感到反感，而是感到很温暖，像一只听话的小绵羊一般伸着头。

“可我不想去，婆婆。我知道我会失败的，我不想被别人用看失败者的眼神看待。”蝇小子再次低下头。

“蝇小子，你不需要在乎别人的看法，你失败，不是因为你不行，而是因为你没有自信，你被自己打败了，每个人都有独特的天赋，孩子。”可可婆婆看着蝇小子，从他的左耳向上理顺他的头发。

“嗯。”蝇小子抢着眼泪回答。

“记住，你天生与众不同。”可可婆婆抹去蝇小子脸颊上委屈的泪水，说，“跟着我说一遍，你与众不同。”

“我……”

“你与众不同！”

“我……与众不同。”

“好孩子，快上课去吧，别忘了吃甜甜圈。”可可婆婆在蝇小子奔跑的身影后面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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