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同住的宫婢发出轻微的鼾声。丹菲躺在帐中毯子里,辗转难眠。
她似乎总能听到篝火边欢快的音乐。那旋律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勾起她无数思潮。
闭着眼,自己又被男人护在怀中,转着圈。
一圈,又一圈。天晕地旋。
她听到了咚咚的声音,不知是跳舞的脚步声,疑惑是从男人胸膛里传出来的心跳。
丹菲闭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再睁时,外面一片静谧。她再无睡意,轻轻起身穿衣,走出了帐篷。
清冽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迎面扑来,令人精神为止一振。
头顶夜幕中,星子犹如散落的珍珠一般,散发着温润光芒。穹顶笼罩大地,星河横跨天际。万古星斗,千年传说,如夜风在人耳边呓语。四周的喧哗如潮水一般褪去,只留下夏夜独有的静谧。
此时正是天亮前最安静的时刻。整片大地都沉浸在睡梦中。天空是透明的黛蓝。山川,草木,都被笼罩在清晨如薄纱一般飘忽的白雾之中。
尚食局的宫人已早早起来,无声地忙碌着,准备早膳。丹菲见宫人去河边打水,便跟着过去。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着发呆。
宫人们三三两两地过来打水,而后离去。丹菲独自静静坐在阴影里,被幽静的昏暗包围。
身后忽而传来沙沙脚步声。来人走到她身后。一个厚实柔软的披风盖在了她的肩上。
丹菲转过头。崔景钰把一个用树叶包着的烤馕塞到她手里,在她身边坐下。
丹菲把烤馕撕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崔景钰。烤馕里夹着肉粒、香料和奶酪,烘烤得酥脆芳香,令人垂涎欲滴。丹菲的胃被唤醒,大口啃了起来。
崔景钰斜眼看她,又递来一个水壶,里面装着热腾腾的牛乳。
丹菲猛灌了几口,觉得幸福得快要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早起来河边打拳,正好看到你。”崔景钰淡淡道。
“你倒起得早。”
崔景钰看了看丹菲眼下的青影,“你有心事。”
丹菲失笑,“我何时不是心事重重的?”
“和临淄郡王有关?”崔景钰问,“他为了维护你,不肯去向太子告密,你很自责?”
丹菲点头,又摇头,脑袋晃来晃去。
“到底是什么?”崔景钰不耐烦。
丹菲不悦地白了他一眼。这男人在外人面前儒雅矜持,是个翩翩君子,唯独同她相处的时候,各种坏脾气和怪毛病就冒出来,真是有问题。
“是因为你们的态度。”丹菲低声道,“你们并不在乎太子会有什么遭遇。你们不介意看着他被韦皇后玩弄,也并不怎么同情他的遭遇。”
“哦?”崔景钰反应很漠然,“你替他不平?”
“他是君,你们是臣。”丹菲道,“君有难,臣不该救助之?”
崔景钰面容平静望着她,眼神温和,像是注视着什么纯净而美好的事物。
“令尊是一个忠勇有加、有情有义的前辈。”所以才养得出这样一个端方善良的女儿来。
“那当然!”丹菲提起亡父,目光充满了怀念,“家父一生行直坐端、耿直方正、嫉恶如仇。他这一生都坚信邪不压正,相信天地间正气荡然。我有时候觉得也许他将世事想象得太美好。可是轮到我自己亲生经历的时候,却忍不住和他想到一处去。”
崔景钰静静地注视着她拂晓微光里朦胧的面孔。她轮廓秀丽,眉目如画一般精致,充满了无法比拟的、灵动的神采。
丹菲自嘲一笑,“也许你们都在笑我太单纯幼稚。我父亲给我灌输的忠君之理太过强烈,我一时没法理解你们是怎么做到这么冷静的。”
“忠君,也有很多种情况。”崔景钰轻声道,“我们忠君,更忠能为君之人。太子生而为君,是他的命。但是以他的资质,并不配为君。”
这话已是忤逆之言。也就是此刻,四野空旷寂静,仿若与世隔绝,崔景钰才对丹菲说出了心里的话。
“不论我还是郡王,都不仅仅是在忠君,亦是在用背后整个家族的资源,家人的命运,来辅佐君王。我们从来不是一个人,所以也没有办法单凭意气行事,而要权衡斟酌,选取最有利,至少是最安全的一条路来走。”
“那不救太子,于你们又有何好处?”丹菲道,“废了太子,韦皇后正好可以拥立安乐公主……”
“安乐绝无可能做皇太女。”崔景钰嗤笑,“不过是她自己痴人做梦罢了。就连武家、韦家,都并无拥立她之意。女帝根基薄弱,名不正言不顺,她又从无贤德名声,群臣百姓如何拥戴?既然花那么大力气废了太子,至少也要立个明正言孙的储君才是。”
“温王。”丹菲道。
崔景钰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一来,韦氏和武氏势力只会更大。”丹菲眉头深锁。
“由他们去。”崔景钰的眉眼里都是傲慢与不屑,“多行不义必自毙。现在他们风头虽盛,做事却还略有分寸,臣工们尚且能容忍。可等换了太子,韦氏真的大权在握后,野心便会不再受约束。你看那蔓草,最初长在墙角,并不起眼。而后长满墙壁,也尚可忍受。可等它攀爬到屋脊上,人人都居住不安,都想将之除去。”
丹菲明白了,“到那时候,你们无需费尽精力、苦口婆心去说服别人同你们协作。你们只需要振臂一呼,自然会得到满朝响应。”
崔景钰赞许地点了点头。
丹菲苦笑,“庄公克段于鄢。”
崔景钰肃然道:“其实不论庄公,还是我们,都不是真的愿意纵容对方作恶。谁不想在蔓草还是幼苗时就将至铲除,省得将来再花那么大的功夫。只是我们力量有限罢了。庄公碍于母亲,而我们则碍于身份。郡王只是王子,不是皇子。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再等待。”
丹菲眉头紧锁地看着他。
凝重的气氛突然被人声打断。有两个宫人一边交谈,一边朝这边走来。
丹菲和崔景钰对视一眼,都在心中暗骂。虽然就昨夜那混乱的状况来看,和宫外男人偷情的宫婢并不少。可是他们俩身份特殊,被看到了,丹菲对着韦皇后,崔景钰对着他未婚妻,都不怎么好交代。
崔景钰在丹菲肩上拍了拍,做了个手势。丹菲把剩下的小半块的烤馕揣怀里,跟着崔景钰走。河边芦苇并不很高,他们只得蹲着身子小步小步地挪动,手脚并用,像猴子似的。
丹菲一边爬一面在心里大骂。两人辛辛苦苦朝西爬了好一会儿,结果西面却有一对偷情的小鸳鸯在草丛里卿卿我我。
崔景钰只好掉头,比划着让丹菲往回走。
丹菲狠狠瞪他一眼。两人往回走了几步。那边两个宫人居然朝他们藏身的地方走了过来。
丹菲急忙转身,要往草丛深处躲。崔景钰忽而伸手把她抓了回来。
“你……”丹菲冒火。
“嘘——”崔景钰轻声安抚。
他们两张面孔挨得极近,崔景钰那一动,轻轻碰触到了丹菲的唇。
丹菲的脸轰地一声烧了起来,浑身都僵住了。
崔景钰的头微微朝后。他摸了摸发烫的耳朵,朝上方指了指。
不远处有一棵枝干虬结的老树,一人多高处有个五爪状的树杈。此时恰好一阵浓雾涌过来,四周景色模糊。
两人当机立断去爬树。
丹菲穿着裙子,很是有些不方便。崔景钰率先上了树,伸手去拉丹菲。丹菲大半个身子都上去了,鞋子踩着树皮上的青苔一滑,又哧溜落了下去。
浓雾过去,两个宫人身影绰绰,眼看就要走过来了。
丹菲急得一头汗,偏偏两脚无处着力,像个吊死鬼一样晃来晃去。那两个宫人要抬头看见,怕是要吓个半死。
就这时,崔景钰闷喝了一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一口气拉了上去。
丹菲的一只鞋子掉下,落在草丛里。宫人警觉地抬头望。雾色中,什么都看不真切。
树杈里很大,又堆积了许多树叶干草。崔景钰到在树杈之中,丹菲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感受到身下传来的热度,愈发一动不敢动。她的鼻尖轻触着崔景钰的唇,一个冰凉,一个温热。彼此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略微凌乱的呼吸。
丹菲的视线落在崔景钰弧度优美的唇上。他的唇上和下巴都泛着一层淡淡的青,瓷白的皮肤在她的注视下渐渐透出红,又或只是霞光的关系。
崔景钰早起打拳,穿着简便的劲装,方才一番拉扯中,领口松开,露出干净而线条分明的脖颈和锁骨。男子特有的混着熏香的气息随着呼吸涌入鼻端。
这一刻,丹菲胸口一阵荡漾,从背脊处泛起一股酥麻之意,继而蔓延到全身。
宫人在河边打了水,结伴而去。那两个偷情的人也悄悄溜走了。四周恢复了宁静。
丹菲的目光一点点上移,望进一双温润如秋水般的双眸里。她看过崔景钰各种冰冷的、嘲讽的、傲慢的表情,却还是第一次从崔景钰的眼中看到这么温暖柔软的目光,简直就想是个幻觉。
而在这目光中,丹菲有感觉到了昨日转圈时的那中天晕地旋。
她不自在地撑起身。掌下的树枝却是突然咔喳折断,她身子又往下一沉。
两具胸膛毫无间隙地撞击在一起。嘴唇擦着男人的唇而过。
丹菲被五雷轰顶。慌张失措地爬起来。血液都往脸上涌。她一时间像是个砸了贵重之物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这不算是亲吻吧?
这只是个意外。
他会误解么?他不会以为自己在勾引他吧?
丹菲一团混乱,差点尖叫。
崔景钰却是极其平静地看着她,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冰凉而镇定的目光,以及沉默的态度,就想树叶上的露水滴在丹菲脸上。
丹菲镇定了下来。
“我……”
“陪我看个日出吧。”崔景钰挪了挪身子,同丹菲并肩坐着。
丹菲脑子里关于逃走的念头霎时烟消云散。她冷静了,与崔景钰并肩一起坐在树杈上,眺望清晨的原野。
起床的宫人越来越多。营地处升起炊烟,飘来食物的香气。
朦胧的晨光中,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如同撒满碎钻。
草林之间的那片轻雾随风飘到了河面上空,对岸的景色朦朦胧胧。天空渐亮,晨光柔和地将露水染成了了橙紫色。他们像置身在一个将醒未醒的梦境之中。
四野本一片寂静,早起的鸟却拉开了歌喉。先是两三只在枝头鸣叫,随即有越来越多的鸟儿加入了进来。婉转清越的歌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首轻快明媚的乐曲。
东边的天空朝霞似火,就像整座山都在燃烧。
两人的面孔都在彼此视线中逐渐清晰,脸庞上柔软的绒毛染着橙色的霞光。雾气飘过河,浸入这边的林地,将灌木,芦苇笼罩。
一轮旭日从群山的背后跃出,耀眼的光芒照亮山川大地,也照亮了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年轻人。
雾气散去,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遮挡。最静谧、最私密的时刻,已经过去。
“我该回去了。”丹菲哑声开口。
“嗯。”崔景钰应了一声。
两人从树上溜了下来。
崔景钰弓着腰在草丛里找了一阵,把丹菲掉的鞋子找了回来。丹菲匆匆把鞋穿上。
“我……”丹菲欲言又止,“我会努力的。”
说完,她又想咬舌头。这说得是什么废话?
“我知道你会尽力而为。”崔景钰凝视着她,语气低沉而平和,“但是我更希望你能保护好你自己。我需要你效劳,却不想踏着你的血前进。”
丹菲鼻子忽而一酸,点了点头。她望了崔景钰一眼,提着裙子小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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