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变奏点（下）

老人摸了摸蓝色的图纸，笑了笑，“这是瞳之城的正式版设计图，按理来说是很高级的机密，但我还是给自己屯了点私货。”

他接着摊开手，轻轻地将图纸捋了捋平。

投影在图纸上方的全息图随之抖动了两下，并变得愈发清晰了起来。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叫它‘瞳之城’吗，孩子？”老人看着投影，向叶穆问到。

“因为它的整体结构，看上去就像是人类的眼瞳。”叶穆把双手交叉搭在腿上，认真的看着投影回答到。

“是的，像是眼瞳。”老人说着，用手分别指向了设施的保护罩、上层、和下层空间，“‘角膜’、‘虹膜’和‘晶状体’，而我们就住在这‘虹膜’上...这糟心的‘虹膜’上...”

老人说到这，突然有气无力的笑了笑，“就是个‘跳蚤窝’，不是吗？拥挤，嘈杂，混乱...”

“是有点。”叶穆无奈的耸了下肩。

“你没怎么去过其他的瞳之城，所以你可能不清楚，不过所有的瞳之城上层都基本上是一个鬼样子...”老人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投影图，眼中划过一丝不甘，“住在上层里的所有居民，都是这个时代下的牺牲品...”

叶穆听完老人的话，抿着嘴点了点头，然后又对老人翘了下眉毛，“虽然我的确很多年没有离开过这个鬼城市了，不过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网络。”他故意不识趣的抬杠到。

“嗯嗯嗯，当然，当然....”老人幡然醒悟般的笑了笑，接着陷入了沉默。

叶穆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沉默的老人，过了一会儿之后，他问：“既然你对上层都市这么不满，那为什么你会选择一直待在这？”

“哼...”老人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叶穆，没有说话。

“要论对瞳之城的设计和建造的功劳与贡献，没有人再比得过你了，你值得比这更美好的生活，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整个余生都浪费在这‘跳蚤窝’里呢？”叶穆接着追问。

“瞳之城·燕京，是我亲自设计并带领团队建造的，世界上第一座瞳之城，我住在自己造的东西里，没觉得什么不好。这上层也更接近上世纪的生活，更适合我这种糟老头子...”老人慢悠悠的说到。

叶穆听罢，轻轻挑了下眉毛。

他接着向后靠坐在椅背上，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字正腔圆的说：“叶文松，瞳之城计划的发起人，世界上第一座瞳之城的首席设计师，2042年东亚联邦的至高荣誉——国家英雄勋章的获得者，更是在2049年新联合国成立的第一年就被授予了‘UN和平使者’勋章，是大灾难期间的传奇人物。但是他却在2050年便从公众视野中销声匿迹，他去了哪里呢？”

叶穆眯着眼睛，轻轻地晃了晃脑袋，“他选择在他41岁那年，他人生中最辉煌的那个阶段，放弃了自己的所有职位，独自回到了他所建造的第一个瞳之城——燕京的上层。并作为一个普通人，隐姓埋名的度过了自己的后半个余生。而他的养子绝不会相信这个老人当年是因为满足于自己的功劳，从而选择深藏功与名，放弃掉自己所拥有的的一切的...因为他在放下自己身份的同时，也相当于放下了自己当时所肩负的那份沉重的责任，而我所认识的叶文松，绝不是会逃避自己的责任之人。”

老人一边沉默地听着，一边轻轻的抚摸着手里的蓝图。

他垂下的眼眸清澈，但却又同时浑浊。

“没错...”老人的声音细如薄纸，“我自己也不止一次的感到过矛盾，想过我像这样突然撒手一了百了，身边的人是否会因此陷入困境，我曾经的朋友是否会怨恨我...我自己...是否会怨恨我...”

老人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在休息了片刻后，接着说：“但是我得出的答案是，我一直都在恨着我自己，而我根本没有资格，去成为世人眼中所期盼的我。”

“怎么会呢？”叶穆感到十分的疑惑，“你是我所知道的近100年来全世界最伟大的人，你是全人类的英雄....”

“不...”老人摇了摇头，“我配不上这些名号，我也不是什么‘和平使者’，正好相反，我是一个罪人，一个对全人类来说，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救了他们的命。”叶穆握住了老人的手，神情严肃而认真，“无论是那些‘地位高’的下层居民，还是其他平民，他们能有机会和家人一起继续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这才是最重要的！毫不夸张的说，世界上整整49亿人的性命，有一大半，甚至可能是全部，都是你所拯救下的，这比其他的一切都更重要。”

老人听完，稍显有些失落的卷起了蓝图，重新将它放回了盒子里，“你现在理解不了我，并不怪你，孩子，而如果有一天，你能够真正的‘看见’这个世界了，你自然就会懂得...我的罪过...”老人看着叶穆的眼睛，平淡的说到。

“虽然我今年才23，但我活在现实里，也见识过不少东西了。”叶穆摊了摊手，“至少，对于生与死，我接触的足够近，足够多了，我能理解生命本身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但是人类可不光是生与死这么简单。”老人将盒子递回给叶穆，拍了拍他的手，“算了，不说这些了，来说说你吧。在我走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叶穆拿起盒子，起身将它放回了柜子里，“继续住在这，‘狩猎’，尽可能的让你的城市‘干净’一些......”

“我听说你在向人打探你母亲的消息？”老人突然打断了叶穆的话问到。

叶穆楞了一下，接着歪了下脑袋，“我还以为你说过你已经和外界断绝了所有联系了？”他反问。

“哼...”老人轻笑了一声，“那我还以为你说过，‘我根本就不在乎她去了哪，在干什么’呢...”

“是的，我的确不在乎。”叶穆重新回到老人身边，看着老人说到，“她在我最需要家人的时候抛弃了我，十七年来杳无音讯，人间消失，所以，我也并不认为我有什么理由应当去在乎她。”

老人温柔的看着叶穆，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要去责怪你的母亲，孩子，你不知道她当年把你交给我的时候是多么的痛苦和纠结，这些年来她肯定也过的并不容易。”

叶穆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若有所思的看了一会儿老人，“我这十七年来又好到哪去呢？‘不知名的私法制裁者’、‘燕京城的食人怪物’...”他摇着头笑了笑，“虽然在媒体里我的头衔不少，但我却一直感受不到生活的实感....”

叶穆说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老人只是安静的听着，没有说话。

“或许我只是想给我自己一个交代而已。”叶穆最后低着头说。

“那你有任何成果了吗？”老人问，“关于她的消息？”

“不，没有。”叶穆摇摇头，“她把自己藏的很好，不过也无所谓，我并没有打算一朝一夕就找到她。”

他接着对老人摊了一下手，“毕竟你走了之后我也没必要继续待在这了，而我总需要找个长远的目标，好不让自己活得太轻松了。”

“‘长远的目标’...么...”老人的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找到她以后呢？你准备怎么办？”

“我还不知道。”叶穆稍微思考了一下，接着回答到。

“不，你明明知道。”老人斩钉截铁的说，“你终于在我临死之前学会对我撒谎了吗？”

叶穆听罢，轻轻地笑了一下，“礼尚往来而已。”他说。

老人听到这句话，先是愣了一小下，接着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

他接着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卷纸条，将它递给了叶穆。

叶穆看了看老人，轻轻的从老人手中接过纸条，并打开了它。

“我还以为你最多只是知道一些有关的信息...没想到会这么直接。”他看着纸条里的一串地址，略带惊讶的说。

“还有什么别的我该知道的吗？”叶穆接着将纸条小心地收进裤兜，然后问到。

“没有了，我只能提供这么多。”老人垂着眼睛，“希望我不会后悔，不过估计也没机会能让我后悔了吧。”他低沉着嗓音，语气十分的沉重，但却又流露出了一丝释怀。

“为什么这么说？”叶穆不解的问。

老人看着叶穆，有话在嘴里转了几圈，却一直没脱出口。

叶穆也看着老人，识趣的点了下头，不准备再追究。

然而过了一会儿之后，老人却突然开口发问：“孩子，你知道世界是如何诞生的吗？”

面对老人突如其来的问题，叶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他完全不能理解老人想要表达些什么。

“在世界诞生之前，只有秩序，死一般的秩序，但是一些微小的混乱打破了这道枷锁，这才诞生出了我们的世界....”老人没有理会叶穆的疑惑，依然自顾自的讲着奇怪的话语，“在名为‘命运’的交响曲中，这些【混乱】，正是改变其固定旋律的变奏点，而生机，也就自此中诞生....”

老人的双瞳目视前方，但是他却并没有看着任何东西。

他只是那样安静的沉思了数秒，然后抬头，望向叶穆，“告诉我，孩子，你喜欢一个被【固定】了的世界吗？”

叶穆愣了一小下，接着轻描淡写的笑了笑，“不，当然不。”他不假思索的回答，“那该多没意思啊。”

老人则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望向了窗外，不再说话了。

嘈杂的风吹进了屋里，但是一向喜爱安静的老人，此时的嘴角却微微扬起了一丝弧度。

叶穆看着这位安静的老人，也陷入了沉默。

自己虽然十几年来一直陪伴在老人身边，但此时却无法完全理解老人的话语。

叶穆知道，这位脑中可容纳星河的智者，还有许多事情在隐瞒着自己，但是这都不重要了，只因为这是那位名为叶文松的老人的决定。

叶穆后退了两步，靠在了墙上。

他抬起头来，视线也随着老人一起飘出窗外。

而在碧绿的瞳中所倒映着的，是赶在终焉之前所盛放的，那璀璨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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