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画像（2）

【八小时前 黑崎市东郊】

与夜一同漆黑的越野型轿车睁着两只发出油黄灯光的眼一般的头灯，行驶在通往市内的废弃高速路上。灯光中隐约可见的四周隐藏着现出不远处成群的荒芜的建筑遗址，旧时代的废墟仿佛能诉说城市过往的繁荣，哪怕如今它杳无人至。熄掉车顶灯光的车内的黑暗笼罩着两人的身影，给不约而同的沉默染上了凝重的颜色，仅有手腕上的电子红外监控器闪烁着一星违和的红光。他看着这点红，目光空然，表情无趣。前面驾驶座上的金发如瀑的美少女的背影静寂着，在挡风玻璃外路面上的光亮与阴影中显得有些虚幻。

打火机齿轮的摩擦声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一缕淡淡的烟草味柔和地在狭窄的空间内升起。她似乎这才松了口气，放松了点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劲。

“都说了……车内禁止吸烟……”芭芭拉声线轻柔，带些无奈。

“啊。”邢登一如往常，回应得漫不经心而慵懒，却依然没放下烟头。

“那么……关于我说的……”

“说客……你主动提出来当的吧？”

“这……”

“主动来说服我，对于你这样精明的人来说是不保险的，你会不懂？”

“……”

“接下来你不是该说‘我们别无他法了’？”

“所以只有你……”

“我有这个必要？”

“附加条件对你来说还不够诱人？”她似有些不忍，轻咬着下唇。

“条件……”他看了看腕上的监控环，表情冷淡，“用这种让人信不过的方式？”

“你知道的……我知道这不公平……”

“这很公平。我现在在这里，才是不公平。”

“你……遭受的还不够吗？”她转过半边脸，低沉的声线和阴影让人看不清脸上表情。

他闭上眼，不作回应。亮黄的光点在烟头上一阵闪烁，化作一撮灰烬在窗外纷飞散去。

“我不需要假释。”一句话出口，她也收回了正要出口的话。也是，早就想到会是这样，她不过就是等着这一句话，好熄灭那点可怜的期冀。

“我只需要那个凶手。”

“……”

真是的……

她苦笑着，叹了口气。

这一点也早该想到啊……

【现在 黑崎市公安局中央总局 会议厅】

僵硬的气氛如同无形的铁块塞满了大厅的空气，就连看戏的人们都不约而同不知为何收敛了气息。冰冷的目光在大厅上方座席中针锋相对，其中某人的厌恶也好，某人的漠视也罢，围观者们都将其尽收眼底。

“很开心？还在卖弄这种把戏？是不是忘了你这种败类的……”

“本地人，居住至少两年以上，”邢登打断了侮辱性的言语，突然走到发言者的座前，双手撑在桌面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明显未意料到这一举动的人的双眼，“所以不用排查外来人口的作案嫌疑了。”

“呃？……”对方明显有些惊愕，尔后才反应过来，面色一怒立马意欲起身，“你！……”

“喂！算、算了吧……”一旁的人立刻拉住，低声劝说。

“凶手能在警方赶到的短短三十分钟内避开周边巡罗机迅速脱离案发区域，且提前选好合适的作案点，没有熟悉周边地形和警力情况的外地人，是做不到的。”没有理会挑事者逐渐变青的脸色，邢登继续给出了解释。

“你！——董警监！”挑事者将目光转向报告台上的董金波，面色铁青却努力压抑下声调，“为什么……要让这种无关人士随意干扰调查？您难道不知道他——”

“邢登……邢先生此次是作为警方特聘的临时案情分析顾问，如若有意见，请向省厅总部直接反映。”

“但是——！”

“请你不要忘了，”董金波脸色一沉，声调陡然提高道，“我们现在，是以破案为重！”

“……”台上的声音终于消停，依旧面含愠色的人以忿忿一瞪取而代之后，心有不甘地坐回原位。被侮辱的一方却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表情依旧漠然地离开对方，走回过道。

目光在周围却迟迟依旧不散，好奇的，不解的，佩服的，惋惜的，似乎要搜刮出这个人身上所有的秘密。当然，这之中，也包含着那赤血岩一般的双瞳中的搜寻。

“嗯哏。”董金波粗咳一声，周围肃静下来。

“那么，”一旁静观许久的芭芭拉警官此刻终于得以再次发声，“据目击者叙述，凶手劫走的黑色皮包内，大概含有死者的身份证，本地所办理银行卡，部分现金及死者的手机……”

“那就简单了，使用局内的官方量子计算机追踪手机号码的位置就可以……”邢登自顾自说出了令全场瞠目的解决办法后，立刻被另一个坚决的声音打断了，

“邢顾问，你难道忘了这是侵犯公民隐私权的行为了吗？”直直注视着邢登那空然眼神的嫣红长发的女警官亚泽娜眼神却不容置疑，“作为一名前刑警，你连这种基本常识都不知道了？”

“我知道，”邢登抱臂注视着这个身高相差约二十公分的女性，眼神依旧平静到阴冷，“不过，我也已经不是警……”

“啊嗯，所以这个方案行不通，”恰巧掐准时机的芭芭拉似乎故意打断他插话进来，“那么，两位有什么除此以外的追查措施呢？”

“我认为……”“照我看……”不约而同的开头撞在了一起，又不约而同地同时刹住。

一阵沉默过后，邢登死气沉沉的眼神看向另一边。

“女士优先。”

一个致谢的优雅微笑，亚泽娜陈述起来：“追踪死者银行卡账号的消费记录，或许可以……”

“凶手具有资深职业犯罪者的高度机警性与反侦查能力，且他的目的也并非钱财，以他的谨慎应该不会冒险使用死者的银行卡消费。”未等说完，邢登忘记了礼仪打断了亚泽娜的话语。

“这样吗……”亚泽娜看向邢登，尽量保持语气平静，稍眯的双眼中第一次若隐若现的危险气息悄悄跳动，“那么请问邢顾问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没有注意或是故意忽略对方不悦的邢登声调平坦，静静回应道：“凶手逃离现场的所有路线中，都必然有警方的监控网，为了不暴露外貌，他只能选择驾车或搭乘的安全方式离开。所以查看案发区域中可疑车辆，尤其出租客车。对方知晓警方侦查的习惯，所以反而会选择风险大因而易被警方忽略的客车离开。他能提前在该区域选定地点作案，那么在作案前他也会在周围选好蹲据点方便观察。所以建议以案发现场向周围幅射五公里的范围查找其据点。不过，既然是乘车离开，建议将范围拓宽为十公里左右。”

“为什么就是这个范围呢？”似乎听到可行的办法后忘却了不快的亚泽娜直截了当地一句问出，眼神也不再危险一般。

“犯罪心理学上有犯罪者的心理安全区理论，大概是这样。”邢登似乎无所谓地解释道，不怎么想多说。

“能够推测凶手的一系列行为，性格和职业，这也和心理学有关？”

“差不多。”

“所以，你会犯罪心理画像？”

“……另外，建议尽快在黑市追踪死者被劫走的物品的踪迹。死者的物品留在身边会增加风险，他很聪明，会选择以最快的方式转手入黑市，用繁复的交易记录拖延时间。”邢登故意忽略掉亚泽娜的问题，补充了新的方案。

“大概就这些了。更多方案需要在得到更多信息后，再进行考虑。”似乎说罢这些话让人疲倦加倍一般，邢登转身，厌倦了周围景致一样向大厅门口走去。

“会议还没开完呢，邢顾问。”身后的少女似乎仍不愿放过他，平静却略挟不饶人之气息的声音升起，却毫不违和。因为，不回头也知道，她在笑。

“我去，”他举起左手，亮出手中的老式黑色翻盖打火机，“稍微休息一会儿。”

会议大厅门外，空旷的长廊地面反射着天花板内嵌日光灯灰白的灯光，落地窗外雾气弥漫的阴沉天空下高耸林立的建筑群和矮小排列的居民楼隐绰在一片阴晦中，给这座城市平添了几分神秘和阴暗。指间夹着的香烟燃烧的温度一点点靠近，他习惯性地伫立于落地窗前，窗外晦暗城景上方，倒映着这个眼神深邃的男人高挑的影子。三十一岁的男人应该也算得上年轻，可偏偏他的一切让人看来却仿佛太过沧桑，尤其是那双深渊般幽暗的眼。比散发出生人勿近气息的人更让人压抑的，恐怕就是他这样站在旁边就让人不住打寒噤的人吧。

随着不远处沉重大门内大量桌椅碰撞声和嘈杂人声的忽然响起，木质会议厅大门发出缓慢声响随之敞开，会议结束的众多干警鱼贯而出，相互交谈讨论之声瞬间盈满走廊。当然，这诸多热烈的场面内，不是他可以随意融入的，也不是他自觉有资格融入的。一根香烟燃尽，掐灭尚带余温的烟蒂丟掉后，他不再如先前般惹人注目地默然转身离开窗边。才刚移开两步，一个印象深刻的不算高却颇具气势的身影就不由分说般挡在了视线内。清爽绑扎的两侧马尾柔顺修长，鲜明热烈的赤红色正如本人鲜明的性格特征，身材没有多高，而身着黑色警用制服反而更显几分英气和精干，脸庞稚气未脱却无碍其表情中的优雅自信，尤其令人难以忘怀的，那双俊气盎然的赤血岩般的双瞳中如同奔流活跃的岩浆的神光，恰巧与他那死潭般黏稠幽深的眼神形成强烈反差。两个如同电池正负极，阴阳两维度的个体巧合地凑在一起，戏剧性的反差足以忽略周围再如何的活跃了。

“……有事？”邢登习惯性抽出烟盒中下一根烟，衔在嘴边，准备点燃。

“呵？你……”亚泽娜眉头一抽，盯着这个态度冷淡的男人，眼神中奇怪兴趣不快各种交织。

“老邢……”恰巧熟悉的声音再度插入，表情减去几分严肃的董金波出现在两人一旁，看了一眼相视而立的气氛微妙的两人，难得地轻轻一笑，看向表情依然冷漠的邢登，“说起来两位的确算是到现在才正式见面吧，还没有相互认识一下。那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

“国际刑警组织现任知名有组织犯罪专家，欧洲刑事人才专项计划毕业高材生，最年轻女性国际刑侦专家亚泽娜警官。”关上打火机盖，表情依然平静的邢登平静地接过话头，看着对面少女道出简明扼要的身份信息。

“黑崎市公安局前刑警大队二支队队长，改制后原刑事课凶杀案组副组长，现任刑事课凶杀案组安世银一案临时顾问，邢登邢顾问，是吧？”对面的亚泽娜也微微一笑，依然自信地注视着这边忘记点烟的男人，同样道出一连串的身份信息。

“嗯……”董金波看着两人一串奇妙的互相介绍，轻笑一声，“看来，我倒是不用多做说明了啊。”

“是啊，”亚泽娜随即友好地伸出一只手，依然爽朗微笑着看向表情依旧几近消失的邢登，

“请多指教了。”

“……”几秒钟的沉默，似乎犹豫，似乎思考，似乎回忆，邢登也伸出比对方稍微宽大几分却更为枯瘦的手，久违地不再机械性地自然握住那只友好的手，

“你随意吧。”

“寒暄不错，不过，”一旁的董金波适时开口，再次看向不久前大厅内出尽风头的男人，表情再次严肃了几分，

“接下来呢？”

一声金属摩擦声伴随烟草燃着的细声终于响起，想起点烟的邢登轻吸一口香烟，缓缓吐着白色烟线独自移步走向走廊另一头，

“走。”

“走？去哪？”亚泽娜追问道。

“当然是，”走在前方的背影再次漫不经心地回头，

“去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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