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崎市中心铂金大厦,22:45」
绚彩的灯光,欢呼的人群,五色的气球。
这些本该继续的景象,今夜,被打破了。
如同墓碑一般的大厦顶层,他,隔岸观火。
欧里庇得斯的调解之神,这次不会出现。
谁看见,他的嘴角轻挑一下。
“你醒了,情人?”
「黑崎市公安大厦,22:56」
白色灯光下的局长办公室内,头发打理整齐的康隆正坐在电脑桌后注视着对面赤色长发,赤色双瞳的少女的干练英姿,似笑非笑。少女身着黑色警服挺身而立,赤练的双眸中英气十足。
“亚泽娜•安•克伦威尔小姐,国际邢警组最年轻的刑警,英国伦敦警察学院的天才学员。黑崎市公安局此次有了您的协助真是荣幸之至,如虎添翼。”康隆一本正经地说着早已想好的奉承之语。
“能为贵局尽一份力也是在下义不容辞的。”名为亚泽娜的少女不失礼节地客套地微笑,倒不失飒爽气概。
“这次的事件实在非同小可,对黑崎市的影响不客小视,因此,侦破此案的重要性,警官心中一定明白吧。”康隆双手合握,眼神掠过交叉的十指看向少女。
“康局长不必担心,既然来了,此案就是我必定全力以赴之任。”亚泽娜似乎看出了康隆的疑虑,轻轻一笑,“康局长若对我的能力存疑,我自行离开就是。”
“这言重了,亚泽娜警官,”康隆这才一笑,“我们全局上下,绝对相信,您的能力。”
空气似乎凝固了两秒,莫名让人倍觉压抑。
“那,我就先安排人为您……”康隆打破沉默,却被少女挥手打断,
“比起这个,康局长,”亚泽娜看向康隆,赤色眸宇中目光关切而肃穆,
“那孩子在哪儿?”
「黑崎市东郊黑阙监狱,23:14」
寒冷的冬夜的风吹拂,夹杂些许细细的冰粒,使人脸上略带**地刺痛。
幽暗的夜空阴霾不去,城市中心射出的璀灿灯光被黑云无情吞没。
身后,寒光闪闪的巨大铁闸缓缓合拢,发出巨响。
打火机齿轮转动的声响。
黑暗中伴随火光飘起的青烟。
手腕上崭新的电子监控设备闪着幽蓝荧光。
一串烟雾缓缓喷出。
换掉橙色囚服,一身旧西装内衬的前刑警支队长邢登,此刻抱臂站在监狱大门外。
就在十分钟前拿到的假释批准书正被他捏在手中。
五年来,第一次。
一阵空虚感不知何时爬上。
他应该算是……自由了。
但这又有什么呢?
对,没什么。
他知道的,迟早这—天,会来。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对面,浓重的黑暗中,两只间距一米半的车头灯如同两只无力睁着的眼,射出暗黄色的灯光。
灯光闪烁的阴影中,隐绰着那位金色秀发女警高挑的身影,还有指着自己的,寒光闪闪的,USP45的枪口。
“好久不见,”她妩然一笑,“登登。”
「黑崎市中心图书馆,23:22」
灯光通明的借阅室内,头戴黑色棒球帽的男人一如既往地坐在那个位置上,手中翻阅着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好人难寻》。
手机屏幕中,正播送着不久前震惊全市的要闻。
他又成了A级通缉犯了,即使还没有通缉令。
他该得意,还是其他感觉?
他不知道。他已经快要没有感觉了。
但是他还是想笑,不为其他。
因为他知道,那个人会归来的,那个人会出现,来抓住他。
那个人,一定会。
「黑崎市公安大厦,23:39」
这顶端状如六芒星一般的黑色六棱的公安大厦外,同样六芒星状的银色标志中央的DCPD四个字符象征着黑崎警局之名,在灯光中曜曜生辉。
大楼之内,六芒星警徽的巨大立体投影竖直旋转着,四处移动的警用路障机器人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滑轮的滚动声响,公安智能系统的拟人声节奏适中地重复着:
「这里是黑崎市公安局中央总局,愿广大市民的问题在全体干警的帮助下早日解决……」
而此刻,一切都看似稀松平常的此刻,刑事科一组办公室内,却不似往日的平静了。
前刑侦大队副队长,现任刑事科总警监的董金波,人过四十,面容雄悍,一头狮毛乱发的中年男人,和紧挨他而立的手持笔和笔记本,一头褐红长发偏分头,戴着黑框眼镜,一身理科男气息身材瘦高的现场勘验员艾略特•肖邦,站在这位初来乍到却气势非凡的少女对面,同周围的干警不约而同将目光聚焦于她一人。
“在下亚泽娜·安·克伦威尔,谨以国际刑事警察之职,前来协助侦破工作,初来报到,请多指教。”少女举手眉边,庄严地行了个警礼。表示欢迎的掌声稀松响起,而平时新人报到时该有的调笑起哄的欢乐气氛却毫无踪影。此刻,所有人都知道,是何等严肃而不容松懈的时刻。
“那么,”董金波略微点了点头,“我们所有的人就都已经到齐……”
“不对哟——!”一声故意拖长的女声突然响起,随之一声办公室门被踢开的声响,身着制服的金发少女大步凛然地从两排电脑桌间的过道中含笑走来,
“刑事科缉毒组兼技术组芭芭拉·莫·雨果,前来报到。”
“芭芭拉?”人群中的亚泽娜似乎有些惊讶地看向名为芭芭拉的少女,似乎两人早已认识。芭芭拉依旧眼含笑意,看着这位昔日同窗,
“好久不见,娜娜。”
然而此刻,所有人惊异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芭芭拉身后的,眼神冷峻的男人。
“你……你是……”似乎熟识他的警员目瞪口呆地同所有人一样,一脸难以置信。
“邢……邢队?”艾略特睁大了眼镜后那双蓝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光景。
“老邢……”董金波表情凝重,看着面前的这位昔日战友。
邢登却轻轻吐出一串白烟,看着曾经的旧友,轻轻一笑:
“哟,老董。”
「黑崎市公安大楼,停尸间外,23:47」
头顶的灯光惨白。
周围人的脚步声,说话声显得分外空洞。
身后房间内飘来的防腐药水气味。
她坐在长凳上,坐在自己瘦小的影子里。
身上的寒意尚未退去,双瞳的焦点依然游离。轻微红肿的眼角边,挂着浅浅的泪痕。
她该进去看看吗?
她不知道,但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使不上。
案发之后,无声地如同被世界丟弃一般跪坐在雪地上三十分钟,全身因过度流泪而脱水至虚脱。
之后报案。
警方勘验现场,带走尸体和自己。
做了二十分钟笔录。
通知亲属。
现在,亲属认领尸体。
然后,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刚才的一切是否足够真实。
她只知道那些声音,那些光线,离她很遥远。就像有透明的罩子,将她牢牢与外界隔开,令她窒息。
她无法理解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简直就像……死的是自己一样。
又有脚步声响起。
一声,两声。
她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瞳孔惊恐地放大。
脸色苍白如纸。
寒意再次袭来,冻结了全身。
来了,有人来了。
心跳急剧加速,身体却无法动弹。
想要呼喊,喉咙却像被扼住了,无法出声。
“砰!——”
枪声在耳边震响。
“砰!——”
再次震响。
“砰!——”
“砰!——”
“砰!——”
不。她轻轻摇头。
“砰!——”
不要。全身剧烈颤栗。
“砰!——”
不要——!她张开干裂的小口——
一阵温暖突然落到肩上,渐渐散开。
她缓缓回过神来,机械地轻轻抬首。
是一只男人略显粗糙的手,肤色古铜,坚实而沉稳。虎口处略带一丝细微的旧伤痕,和一丝烟草气息。
手的主人大约三十一二,一头略潦乱的黑发,一身略旧的棱线分明的西装衬出略带沉重感的坚硬肩膀和体格,略带瘦削的脸庞棱角分明,看不出表情,眼神却略带疲惫。
目光从高出一个头的地方看向自己。说不上冷,说不上热,说不上硬,也说不上柔和。但毫无疑问的是,那深邃的双眼里,有种不可名状的真实,无法言说的温和,还有——不可动摇的力量。
她没有说话,但身体已经平静了下来。垂下的黑色长发依稀遮掩了苍白的脸颊。
“你叫安小娅?”声音平静而略带沧桑的糙质,却有说不出的令人安定。
少女沒有看他,只是轻轻点头,伴随着长发的轻轻抖动。
男人没有继续问什么,似乎在安静地思考,又像是沉默的等待。可怪的是,这沉默却让她感到自然,甚至,有一丝亲切。
“你很坚强。”片刻后,他轻轻吐出四个字。
她的肩膀抖了一下,又平静了。她有些无法理解,这话的含义,有些困惑地再次抬头。湛蓝的双瞳中,依旧有些失焦。
“你能做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他没有看向她,只是盯着前方,音调依旧平静。而不远的地方,嫣红双马尾的少女和几位警察站在一旁,静静凝视着这一幕,保持默契般地不作言语。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那个男人。
“你也已经做了你所有能做的了。”他轻轻从鼻端呼出一口气,很自然地伸手握住了她的小手。不算厚实的有些干枯的手掌包住自己的手,带着人体一般的温度,却无比真切,可感。
“接下来的一切,该交给我们了。”他偏过头,再次看向她,神色平静,毫无做作,“好也好,坏也罢,你接下来该做的,是活下去。”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个男人,这个似乎已经认识了自己很多年,却又从未谋面过的男人。
“会抓到他的。”他看着女孩苍白的脸庞,神情毫无波澜,却沒有犹疑,
“我保证。”
“……”
她沒有说话,但也沒有发问。她沒有表情,她只是选择了——
相信他。
一旁的亚泽娜抱臂注视着,眼神中闪过一丝欣慰。
身边的房门被打开,带领亲属认尸的警察走出停尸间,身后,一位体形高大的中年男人也跟随而出。
银白长发,脸部轮廓有棱有角,眼瞳暗灰,约摸三四十岁年纪,表情硬板,看不出此刻的情绪。身材高大健壮,一袭漆黑雨衣,大概是行路途中落雪的缘故。
安十方,死者安世银的堂弟,也就是幸存者安小娅的堂叔,是其现存的唯一能履行法律责任的亲属。
“关于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我们都深表遗憾。我们一定尽全力将凶手缉捕归案,还请节哀顺变。”收殓处的警官对安十方郑重说道。
“那样就多谢警方的帮助了。”安十方脸上依旧没有表情,轻易地表明了不苟言笑的性格,“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照顾好小娅的今后了。”说罢,转头看向长凳上的少女。
“十方叔叔……”少女抬起头,有些无力地呼唤着。身旁的男人此时默然起身,走到了墙边,拿出打火机,“锵”一声点燃香烟,深吸一口,缓缓喷出白雾。
“走吧。”安十方轻轻牵起少女小手,等少女勉强支撑起发抖的纤弱双腿,趔趄着跟在身后默默行走。男人不出声,双眼透过烟雾看着这一切,无比真实的一切。另一边的亚泽娜看着那男人,无言地轻轻微笑。
(他姓邢……名字又会是什么呢……)
此刻,过道转角处被牵着手离去的少女忽然回头,眼神头一次不再无力地看向男人,张开那干裂的小口,似乎期待着什么,确认着什么,
“警官,我……”
“邢登。”男人难得地轻轻一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黑崎市中心新区黑文大厦,23:58」
他坐在办公室的皮质转椅上,面前黑色办公桌上的旧台式电话开启着免提模式。玻璃幕墙外林立的高厦灯光明灭,闪烁着倒映在银丝边的眼镜上。
『不过,我真的还是对是否该这么做有所存疑……』电话里的男人语调犹疑。
“不用疑问,”他语气平静,却透出习惯性的冰冷,“无法做出决断之人,是软弱或缺乏欲望者。这是笛卡尔的话。”
『笛卡尔吗……』
“知道‘温水煮青蛙’吗?”他声无什色地继续道,“这个城市,亦是如此。”他看看窗外,多少纷繁的灯光闪烁,似忘记人间何如,
“现在,是时候加把火了。”
突然间一阵悠长的钟声蓦然敲响,伴随窗外夜空中升起无数火树银花,缤纷绚烂,宣告新年来临。然而此刻,这喜庆之声却是那么刺耳,那么讽刺。
“又一年了吗……”他微抬首,看向窗外。黑暗中的镜片上,光影闪动。
“终于,来了。”
「黑崎市公安局大厦,23:58」
苍白的日光灯在灰色灯罩下有规律地轻轻摇晃,拉长到极限的人影呈现出模糊的黑色轮廓,室内狭促的空间内凝聚起沉重的静穆。
刑事课警监,也就是董金波的办公室内,三个人几乎以相同的姿势,沉默地抱臂而立。
干净整洁的办公桌与黑皮转椅,书架上整齐排列的文件夹,宽大明亮的玻璃全景窗。
窗外,幽邃的黑云布顶的诡异夜空下,城市的高楼巨厦不约而同发出幽冷却又迷人心窍的十色光芒,使得远处染上了魅惑的紫色。
邢登沉寂的背影,在窗外的微光中轮廓格外清晰。
三个人,像是思考,又像在等待。
等待最终的回答。
等待最终的决定。
一道腥红色的光突然划破夜空升起,伴随一声嘹远的细鸣,数以百计的绚烂的缤纷焰火升起,响起一片声势浩大的爆炸或飞溅声。
与之同时响起的,是那预料之中,却又略感违和的,兆示新年之际的十二响的钟声,悠长畅然,却又让人有种不及防备的细思恐极。
不断上升的烟火映在窗上的光影闪动中,倒映在窗上的身后董金波的镜像上的脸部表情复杂地轻微变化了两秒,似乎沉不住气了。
嫣红色长发双马尾的少女倒依然肃立,深邃而镇静的眼神似乎是其正在静观事态的表示。
他却似乎更不着急,或者说,早已有所决定,而并非任何犹疑。
他没有转身,但连串的烟火声中,那仅有的一句话也格外分明:
“准备好,这件案子的卷宗。”
「黑崎市中心中环高速桥,23:58」
漆黑外身的玛莎拉蒂轿车亮着冷白色的远光灯,投射在高速路桥边上的黃黑相间全息反光路标上,孤独地行驶在这布满蓝色荧光指示牌的人车俱无的道路上。高耸于地面上的一排新建大厦闪烁着了无生气的电子灯光和荧屏,林立在路桥外侧。
光影幻动的大厦群在车窗上流动掠过,也从少女淡蓝的双瞳中流过,一切失真的感觉意犹未尽,又一言难尽。
今夜之后,她不再完整。今夜之后,她只剩自己。
(活下去……)
别无选择地活下去。
满身痛创地活下去。
不遗余力地——活下去。
嘹亮的神秘钟声准点响起,悠长而气势挥弘的尾音,不知此刻激荡起多少人兴奋的神经。
在这声音之后,有谁在窃窃私语?
在这声音之后,有谁在幸灾乐祸?
在这声音之后,又是谁——在俯视这城市?
我……
我要……
我要活——
她轻启无力的双唇,任剩下两个字在钟声贲鸣中,轻轻消失。
冷白的灯光照射到前方巨大的全息公路牌上,一掠而过,只留下黑暗中刺目的红色荧光标语,满是祝愿的,却毫无生机的,最普通不过的语句:
「-欢-迎-来-到-黑-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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