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夜晚的出口—前篇（上）

今天晚上，天空中没有月亮。

我颓丧的坐在队部帐篷前的空地上，独自一人仰望着夜空。星河安静而沉稳，从来不会因为渺小人类的哀伤或痛苦而黯淡自己的光芒。想来真是讽刺，上一次抬头仰望星空时我还满怀救济人类的终极关怀，仅仅几天之后，我就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拯救的十足的废物……

身后指挥帐篷的门帘后不时传来其他人的轻声低语，里面间或夹杂着一些怪笑和伊芙琳大惊小怪的拖长了声调的无意义的语气助词。与15TH堵上了全队尊严的一战一点也没给他们营造出大战前紧张肃杀的气氛，这些人根本就不像我所熟悉的任何一类军人。

【但是就算这样他们也看不起我……】

头疼欲裂，我苦笑着再次望向了天空。隐约之间，我听到了贝拉军士长呼唤我的声音，我明明只是一个失败者，一个连自己的失败都无法正视的劣等存在，我无法回应她对我这种在我看来根本毫无道理的关心，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在意我的事情。

【伊希尔，你就让我再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我起身悄悄的从空地上溜走。虽然中队与15TH的模拟战结果比谁都要牵动我的心弦，但我深知就算自己在这里再呆多久也根本无力改变任何结果。

无处可去的我在茂密的树丛间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有那么一会我甚至觉得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走到筋疲力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起码耗尽体力的我不会再被什么事情困扰，如果只有‘死亡’才能激起我继续前行的动力，那么……我就再去死个几次好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营地的灯火早已被我远远的甩在了身后。确信短时间内不会有人追得上来，我背靠着一颗大树坐下，闭起眼睛重新思考起自己那飘渺不定的前途和命运……

“啊！！”

一声尖叫响起，然后由远及近的一束手电光束一下就打乱了我所有的思绪。我刚刚停下脚步不到三分钟，我可不相信哪里的追兵能这么快就赶上我。

我用双手遮挡着晃眼的光线，很快那束光芒的矮小主人就穿过密林来到了我的身前。

“帕米拉少校？”

我揉了揉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整齐的制服被参差的枝条与丛生的荆棘刮得乱七八糟，满脸灰尘的阿什莉少校，正拿着手电气喘吁吁的耸立在我面前。

“格林下士？你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晚饭吃了吗？你们中队的模拟战不是快要开始了吗？”

“少校……你怎么会来这里？”

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我果断的以进为退。

“我正准备回团部去，路过这里的时候看见树林里有微光反应，于是就停下来看看，本来还以为是飞行员的遗体什么的……没想到居然是你……”

我这才想起为了防止遇难，和平维持军的AS驾驶服的手臂和背后都是涂有荧光涂料的，用专用仪器很容易的就能发现。之所以要这么设计也是沿袭了地球远征军的‘军人生命超过任何武器装备’的一贯思路，因为在战场上离开了机体的驾驶员就不再被视为作战单位，自然没有必要再考虑自身的隐蔽性与作战需要。

“总之有什么事也先出来再说吧，呆在这里会感冒的。”

她不由分说的拽着我就往她来时的方向走去，少校戴着手套的左手力量出乎预料的大，我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奇怪的虫鸣包围着我们，我们两人在没有道路的密林间蹒跚穿行，所有的光源只有阿什莉手上的手电。好在没走多远视野就重新开阔起来，一片宽广无际的荒原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虽然我们中队的宿营地也并没有选择建立在真正的密林深处，但我依然惊讶于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徒步走到了林区的边界。

“少校，你没事吧？”

我看着有点狼狈的阿什莉，心有不忍的问道，她的越野车就停在坡下的土路上。

“啊……刚洗好的制服又完蛋了……本来以为能撑到周末的……”

在注意到自己落魄的样子后，少校立刻像小孩一样的哭丧起了脸，努力的整理起自己的衣着。

“格林下士，你为什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啊？”

阿什莉的语气里带着埋怨，好像是我把她害成这样似的。不过就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没有说错，没想到继诺艾尔队长之后，我的软弱无能的下一个牺牲品居然是帕米拉少校……的制服。

“我不想再参加模拟战了。”

“为……为什么啊？是被谁欺负了吗？不……不会是斯特劳斯那个变态吧？”

“不是的。”

我摇摇头，看来斯特劳斯上士真是恶名远扬，而阿什莉在注意到现场的气氛很微妙的变成了‘两人独处’之后，又恢复了她与人交流时结巴害羞的老样子。

“那是谁？……是……罗塞莉少尉么？还是阿尔维斯副队长？我知道他们有点……呃……有点不好相处，不过他们都没……没有恶意的……”

“我知道。”

我轻轻点了点头，看着疑惑写满阿什利通红的面颊，我莫名的感到了一丝愉悦。虽然贵为少校，但帕米拉在很多方面跟一个初次走上课堂的新老师没有什么不同。

“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太没用，只会拖后腿，现在还好，如果是真正的战场的话……”

“谁说的！？”

突然提高的声调吓了我一跳，当我面带惊讶的转向豪情万丈的声音的主人时，阿什莉的身影立刻再次矮小了下去。

“没……没有人会说这……这种话的吧……”

“是没有人对我这么说过，不过不用别人说，我自己也能感觉得到……我的能力与整支中队太格格不入了，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需要分心保护的累赘，一个无法接受事实的菜鸟。而不是一个战士，一个能互相托付后背的同伴……”

我的语调也莫名的提高了好几度，但终归还是低沉了下来，我觉得自己现在这样简直太差劲了，像个笨蛋一样见人就发牢骚，同样的话说上好几遍，同样的事情做上好几遍，却从来不会有什么进步，有谁会喜欢我这样满嘴抱怨的家伙呢？

“原来格林下士你……你居然在为这种事伤脑筋么……”

阿什莉似乎有点想笑，但在被我盯上一眼后她立刻收敛起了笑容。

“这里太冷了……我们还是回我的车上再说吧。”

我点头同意，春天的夜晚确实并不是总是充满了诗情画意。且不说穿着紧身驾驶服的我，要是只穿着制服的阿什莉因此而生病，那我就更要在内疚的深渊中无法自拔了。

我们很快就来到了少校的车旁，那是一种名为‘掠夺者’的四轮军用越野者。这种地球驻留军标准配备的多用途全地形机动车在接受了相当程度的地球军军援的和平维持军中并不鲜见。阿什莉的车没有加装任何武器与辅助设备，此时座位上也没有司机，车里唯一引人注意的东西不过是副驾驶的位置上放着的一个被一把手铐牢牢的与座位上的安全杠相连的色彩鲜艳的公文包。

在熟练的钻进了驾驶室后，少校示意我坐到她的旁边，眼看我对着那个公文包犯难，阿什莉很随意的就把它甩到了座位的后面。

“这样不太好吧……帕米拉少校。”

“有什么不好的……东西给人让路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

她红着脸笑了起来，盛情难却，我也只好坐下。关上车门之后，少校扭动钥匙启动了引擎并顺手打开了空调，虽然身体里涌起了一股暖意，但在简单的向少校道谢后，我又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好了。

“嗯……我还是先送你回去吧，这件事……呃……就当成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吧，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她指的大概是我临阵脱逃的事情，反正我之前也犯下了攻击友军的大罪，生死早就掌握在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作战参谋身上了，现在再给她多一点把柄也无所谓。只不过让我奇怪的是帕米拉少校明明只是一介参谋……为什么她会有那么大的权力能影响宪兵甚至156团的指挥部高层呢？

“少校……你之前是地球军的成员吧？”

“没错，我之前在地球军的总参谋部干过，也是少校军衔哦，你问这个干嘛？”

这个回答清楚的解答了我的疑惑，既是地球军出生，又是参谋部的人，她在156团能呼风唤雨也不算什么怪事了。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之前见到的那个地球军的联络官罗伊上校。这群地球来的家伙简直已经把为了维护永饶星的独立与安宁而建立的‘和平维持军’渗透到了千疮百孔的地步。

“少校……为什么你会那么在乎我的事情呢？像我这样的永饶猴子会怎么样对你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吧。”

我无法控制的出言讥讽，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好在只是微微的偏过了自己的脑袋阿什莉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在沉默了一会后，她把话题重新转回了之前我向她发的牢骚。

“觉得很辛苦吗，格林下士？”

“……”

少校提出了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的问题。

“没关系的，格林下士，所有人都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的，没有人一出生就什么都行，也没有人一出生就能随时都保持最好的状态，这才是经验和成长的意义所在啊。”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吧……”

“那是什么问题呢？你觉得自己的问题在哪里？”

“……”

在我眼里，阿什莉真是越来越像一个老师了，但我不管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像样的学生。甚至都没法说出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只是莫名的在自卑与懦弱的漩涡中不停的打转。

“我的问题……我的问题大概就在于我错误的来到了这里了吧。”

“不是的！”

阿什莉突然的爆发又吓了我一跳，就算她是个美女，但老是这样一惊一乍的也确实是让我难以招架。

“对不起……对不起……”

在我不满的注视中，她都要把脑袋缩到方向盘底下去了。

“我……我的意思是说……格林下士，你是不是对自己……要求过头了？”

“要求过头？”

“没错，要求过头了……以一个想象中的完美形象来要求现实中并不完美的自己，给了自己太大的压力……什么的……”

【是这样的吗？】

我从来没从这方面考虑过问题，少校最后那句下意识的口头短语也让她的说服力大减，看起来阿什莉也一点都不自信自己的判断。

“或许是这样吧，但我搞糟了模拟训练是事实，让诺艾尔队长变成那样是事实，他们……16TH的大家无法同我建立信任关系也是事实。如果我能发挥出自己的实力，如果我能……”

“那与15TH的模拟战不正是个好机会吗？而且为什么你会对自己的技术那么没有自信呢？之前的赤狼，军列上的AH666，再加上哈金斯少校……就算是个哪个经验丰富的ACE也不敢拍着胸口说自己一定能轻松面对这三重考验的吧？你不是都挺过来了吗？有了这样傲人的实战经验，为什么你还会害怕模拟战？”

红着脸的阿什莉语气急促的打断了我，面对她的反问，一股无力感咬住了我的喉咙。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面对他们的时候，我会死……而面对模拟战的时候，我……”

刹车时急促的轮胎滑行声强烈的刺激了我的耳膜，没有绑安全带的我差点撞上前挡风玻璃。

“少校，你在干什……”

我疑惑的转过头，却看到阿什莉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

“帕米拉少校？”

我推了她一下，没有反应，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我赶紧撩起她前额的褐色刘海摸了摸额头，果然温度高得吓人。

【怎么回事？】

吓了一跳的我赶紧打开车门转到了驾驶室的那一侧，小心的把陷入昏迷状态的少校弄出了越野车并平放到了路面上。借着驾驶室的灯光和放在挡风玻璃后的那支手电，我粗略的检查了一下阿什莉的情况，很快，在脱下她的外套后，我就在她裸露出来的右手手腕上发现了两枚粗深的牙印。

【这是被毒蛇咬伤了！？】

联系到之前遇到她时的那声尖叫，我一下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串联了起来，一般来说夏秋季节才会多发蛇咬事件，不过在这种未经开化的深山老林里，谁知道自己下一秒会碰到什么？

在脑子彻底陷入混乱之前，我及时回忆起了野外求生的训练课程，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一样东西扎紧少校伤口的近心端，不让毒液继续扩散蔓延。

【这鬼地方让我去哪里找绳子？】

我慌乱的扫视着现场，惊喜的发现阿什莉穿着的居然是运动鞋。高跟鞋不适宜开车，少校大概不会想到她健康的驾驶习惯会以这样的方式救她一命。

我脱下她的鞋子取出鞋带，很快就完成了捆扎，在我最后使劲扎紧的时候，阿什莉在疼痛中发出了一声呻吟，喘着大气睁开了半边眼睛。

“格林下士……你这是在……在……干什么……”

“别说话了，帕米拉少校，你被毒蛇咬了！我在给你做紧急处理，稍微忍耐一下！”

伤口肿痛，呼吸困难，这是典型的神经性蛇毒的症状。虽然少校之前就已经有了脸红口吃的早期中毒表现，但愚蠢的我却想当然的把这些征兆单纯的归咎于了阿什莉的腼腆。

当我为了检查另外一边眼睛而把盖住她前额的刘海撩开时，我遭到了少校的反抗。不过一个中毒后四肢无力的女性怎么会是我的对手？轻松的化解了她的阻挠，我娴熟的撑开了少校因为蛇毒而下垂的眼睑。

本以为会看到散大的瞳孔彻底印证自己做出的‘神经性蛇毒’这一判断，结果我看到的却是一枚赤红色的人造眼瞳。此时，眼球中心点的瞳孔正像AS的监视器一样渗出骇人的红光。回想起在密林中与她相遇的那一幕，我突然意识到少校能够找到我，并非只是一时运气或者简单的巧合。

“少校……这个是……”

“别……别看……别看那个……”

少校不顾伤痛，举起左手遮住了赤瞳所在的半边面颊。而在我试图掰开她遮挡面部的手臂时，除了沉重，我还感觉到了异于常人的冰冷。

“少校，你这是……”

沉重的呼吸打断了我刨根问底的欲望，不管少校是什么东西，现在对我来说她都只是个被蛇毒痛苦折磨的病人。把阿什莉重新放平之后，返回驾驶舱一通乱翻的我找到了几瓶饮用水和一些棉签。一边用水清洗她的伤口，我一边绞尽脑汁的回忆起下一步的处理办法。

【果然还是要先把毒素给排出来……】

匕首就挂在我腰间的武装带上，上面还有一把没有子弹的手枪。我拔出匕首，用作为求生道具的打火机将它烧烤消毒了之后，不顾可怜的少校发出的哀嚎，呈X状切开了她手上的毒牙牙痕。接下来，阿什莉随着剧烈的反胃和咳嗽而横飞的唾沫引起了我的警惕，为了不让她被自己的呕吐物呛住，我只好扶着她坐了起来。

结果刚一坐起，要不是我反应快，少校已经将一堆污物吐到我的身上。

【喂喂喂……参谋大人，你不是故意的吧……】

我苦笑了一下，立刻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名为‘包扎’的下一个急救步骤。因为我手边没有纱布，在场唯一可以派得上用场的只剩下了阿什莉的衣料。关键时刻来不及多想，我果断的撕开了少校的制服衬衣做成了简易的绷带。在小心的包扎好伤口后，为了不让患者着凉，我立刻用外套将身材矮小的她小心的裹好。

【接下来的是……】

隔着简易绷带，做好了一切准备的我小心翼翼的开始了处理蛇咬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步骤……用嘴**伤口排毒。事实上，如果现场有任何杯状物，我都不用进行这种危险的动作，只要在杯状物里烧点东西，再紧贴住创口，大气负压就会完成剩下的工作。但现实总是残酷的，灾厄女神不会等你什么都准备好之后才让意外在你身上降临。

【可恶……为了阿什莉参谋……拼一把吧！】

看着痛苦的阿什莉，下定了决心的我一边使劲挤压伤者患处一边隔着衣料用力的吸吮起创口。混着蛇毒的鲜血流过我的舌尖，留下一种相当奇妙的幸福感觉。不敢沉溺于这种残酷的甜蜜，我只是机械性的一吸一吐。经过数十个回合，在毒血彻底麻痹自己的舌头之前，我终于吐出了嘴里含着的最后半口毒液。

【呼……成功了吗……】

少校的呼吸在我做完所有能做的应急处置后趋于平缓，人也多少恢复了点意识，但她头上的高烧依然没退，我也知道只有这种程度的处理，根本没有办法保证伤口不会二次感染，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把她送到正规的医疗机构里去，只有解毒血清和专业护理才是阿什莉真正的救命法宝。

“再忍耐一下，帕米拉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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