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真心

在回到霞浦的电车上，我回想着离开水户时与大师傅告别的尾声。

我们前往水户，是为了探究“梦幻和菓子”的制作秘密。这种和菓子呈现给我们飞鸟和明月的物象，以及它两端不一样的大小，都在潜意识中给我们定好了它的默认摆放。就算是拿到一个方形台状物，我们也往往会采取大面在下、小面在上的放置方式以求稳妥。然而，“默认”的方向认知却也让我们的思维固化，比如在那个曾做出“梦幻和菓子”的店铺里，我们向店里的大师傅询问“梦幻和菓子”唯一的未知——在透明的白凉粉层形成自上而下形成浓淡渐变的蓝染。

在大师傅的数次实验均告失败后，这些教训却给了我一个提示——既然染色物质从上方进入难以形成渐变，那么从下方进入呢？虽然“梦幻和菓子”给我们指示了欣赏的方向，但它却并没有定死制作时的方向。我们完全可以用一个方碗形状的模具，先做小面底层，然后将寒天月亮和面团飞鸟倒着放进去，最后再封上宽的底层。

大师傅将模具倒过来，换了个方向重新试验：将粉红色素和在面粉里做成软泥，敷在方碗模具的底部，再将热春雨倒进去。这回，春雨总算是出现了期望中的效果。大师傅又试了几次，试出了用量和最佳的倾倒温度后，将它们一并教给了我。

“非常感谢您帮我们解开这个最后的谜底。”我和奈惠一起向大师傅致谢。

“要感谢的是我们才对。是你们为我解开了老爹最后的遗憾，我们可以有信心去老爹的墓前祭扫了。”大师傅也非常客气地答意。“不过，以我的个人意见来看，我们虽然得到了为凉粉染色的方法，但我看到你们的笔记所做的记录，这并不是再现老爹这种和菓子的最后一个难关。你们虽然搞清楚了各个部位的制作工艺，但还有‘连接’的工作没有做。也就是说，两羊羹，一层凉粉，还有用于染色的一层。这几层如果都是平整的平面接合倒也好说，但这种和菓子并非如此。它的有馅羊羹层、染色层、水凉粉层是平整的，但水凉粉层与最底层的羊羹层的拼接是不规则的，羊羹层以起伏的波动象征山陵。这一块的拼合工作，我想也是你们需要解决的问题。”

“大师傅您对它有心得吗？”我想，若是在这里把这个问题一并解决了，倒也一劳永逸。

“可惜我在这一道上并不精通，店里也没有学到老爹这一门手艺的人。但我可以指点你们一个方向，正好你们还是霞浦人。几年前，有一位名叫春风祐介的年轻人在我们店里工作兼修行，他是做水凉粉的行家，并且我正好知道他的一个新设想，这个设想就和你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有些相似之处。我可以指点你们联系上他，若是他当年的设想现在已经实现，应该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了。”

听到春风祐介的名字，我们紧张的眉头顿时舒展。他是个好客而和善的店主，之前在研究水凉粉这个主体的时候，我们便已经和他打过一次交道。奈惠更是直接以“祐介先生”称呼他，两人间的交情似乎着实不浅。我带着略有些歉然的微笑向大师傅解释了我们和春风店长的关系，并且向他询问他所指的，能够帮助我们解决问题的，他的“设想”具体指什么。

“你们是否知道‘真心’这种和菓子？春风祐介当时的设想是，他想做凉粉的‘真心’。”

“真心”这个名字我们的确知晓。它是一种三层的夹心和菓子，三层之间的排列就如威化饼一般。上下两层是原色红豆沙，中间一层则用明显区别于红豆色的填料加以填充，根据时令、季节、制作主题的需要，中间的夹心可以有各种各样的选择。一般来说，为它赢得“真心”这个名目，也就是这种和菓子的本意，是染成表示真心的绯红色的豆沙，因为“绯”与“思”在和国的语言中音尾相类；除此之外，还有表示爱情的粉红色，表示友情的金黄色或浅蓝色，表示季节的红黄绿蓝等等。从这样的描述来看，真心倒不是什么做工繁复的和菓子，无非是在调制食材上要费些功夫，真正做起来无非是将食材摊平抹匀，然后叠上三层罢了。但春风先生这个设想却把真心的难度拔高了不少：因为豆沙可以摊可以抹，与其他的食材之间也有较好的相容性，足以在冷却并压实后形成坚实的固定；但凉粉塑形时需要热度，冷却后才能固形，而固形后又失去了粘合力。无论是制作上下两层的凉粉真心，又或是夹心为凉粉的真心，比起豆沙都有非常高的难度。在返回霞浦，再次折向春风店主的和菓子屋“春之丸”后，他向我们汇报了那一次事件的结果——以我的方法所制出的水信玄饼果然了无死角，出色地战胜了老主顾的对手之后，我们也问出了包括水户的大师傅在内，几个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春风先生，您一直在尝试的凉粉真心试制成功了吗？”

“嗯，是嘉茂小姐和宇野同学啊。我试作凉粉真心这回事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们向他简略地陈述了一遍水信玄饼的思索过后，我们为“梦幻和菓子”所付出的一系列奔波。而他得知自己被修行的店里推荐后，表情则换上了些许的不安。

“不瞒你们说，凉粉真心我的确做出来了，并且现在也还记得具体的做法。或者我们干脆就说，若是让凉粉与羊羹不规则地贴合在一起，并且让羊羹呈现出山的形状，这对我来说也并不难。但我在制作凉粉‘真心’的途中，也经历了一些事情，这让我认识到了，自己当年这个想法的愚蠢。”

“愚蠢？”

“嘉茂小姐和宇野同学，你们这一段时间来所做的努力，都是为了还原出五年前，山形的松元店长的儿子在水户吃到的那种‘梦幻和菓子’。你们为什么这样做呢？我想怎样也逃不出某种‘必须要吃到原汁原味的那种和菓子’的理由，否则松元店长也是和菓子师傅，他随便找些食材和色素，兑出一个只有外表相似的和菓子对他是轻而易举。这样一来，我们便有了一个观点，那就是‘一种食物，总要保留它基本的风味’才是正道。打个比方，唐土人用糯米来包粽子；但若是把糯米换成籼米或粳米，就算其他的步骤一切坚持，做出来的也不是粽子了。再换到我自己身上，我所做的东西是真心，真心是用豆沙做的；一旦我把豆沙换成了凉粉，就算我做出来了，那也不再是真心了。”

“祐介先生，为什么你说得这样消极啊？”

“这就要说到我在水户的点心屋，就是你们去拜访的那家修行的故事了。”春风店长的头稍稍抬起，似乎是在望向远处未能出现在视野里，却在想象中浮现的那个地方。“我在修行的时候，就展现出了对凉粉类和菓子的天赋，对各种凉粉点心兴趣有加，很快便学会了店里各种凉粉和菓子的技艺。对于不以凉粉为主要食材的和菓子，我也想方设法地要把它们‘凉粉化’，也就是用凉粉仿制出不用凉粉的和菓子，比如凉粉羊羹、凉粉大福等等。当然，我做的这些东西只是我个人的制作，店里并不会把它拿出来卖，我也不能过分地浪费店里的食材和要求店里准备模具，所以只是自己拿着一点凉粉在租住的地方不断偷偷练习。

“有一次，老店长，就是你们所说的老师傅拜访了我租住的地方。他似乎就是为了我的艺业有了明显的偏科而来的。那时候，我急忙把家里偷偷进行的试验痕迹抹去，然后接待了他。老店长应该也没有发觉，只是和我提了两条建议，一是‘要多尝试其他食材为主体的和菓子’，二是‘做和菓子的时候要更加全神贯注’。然后，他给我介绍了和菓子屋新打算特别推出的一道点心，那就是真心。

“我当时心想，‘真心这种东西这么简单的，有必要这么特地给它做声势吗？’但我也清楚自己离老店长还差得太远，知道他这么做定然是出于长远的考虑，于是便唯唯答应。没想到，我们所推出的真心的确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效果，在特别展出售卖的几天里，和菓子师傅们赶制的大多数都是真心。这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于是我就想挑战一下用凉粉仿制出真心。然而仿制的过程实在不比大福或羊羹这般简单的东西，它太复杂了。”

我和奈惠心下都点了点头。就像我之前所猜测的一样，制作出凉粉真心，在条件上比豆沙真心要困难许多。只听春风店长继续道：“我这次本来也是在家里试制凉粉真心，但技术上非常困难，让我昼思夜想的都是怎样攻克这个难关。于是，我在店里修行的时候，脸上或许也露出了这样的神色，又或是我不经意间说出了我自己的秘密。总之我的同事们似乎也没把我当成怪人，反而总是在不经意间鼓励我，支持我把凉粉寒天做出来。你们从大师傅那里知道我在做这个尝试也不奇怪。这个挑战真的很难，直到我的修行结束也没有成功过。于是，他们那边知道的情报就一直停留在未完成的状态。然而，我直到将凉粉真心成功地做出来了，才知道了当时，老店长特地告诉我真心将要特卖，这一份情报的用意所在。而他这份胸襟，令我自愧不如，这也是我决定不再秉持那种‘唯凉粉至上’论，而用心对待每一种和菓子的契机。凉粉真心，只是我当时年少负气而做出来的游戏制作，拿不上台面，所以我现在也不好意思再把它拿出来了。”

“春风店长，你所感悟到的‘老店长特地告诉你真心的特卖的用意’，我想应该是这样：真心本是一种再平常不过的和菓子，特卖本就很反常，你却在当时看到了真心非常紧俏，乃至于师傅们都在赶制真心。你进而反应过来，这些都是老师傅的刻意安排，这都是为了让你醒悟过来，和菓子的‘真心’并不是只靠水凉粉和这一派点心就能练就的。”说实话，只要抓住“春风店长抱着负疚的心理放弃了对凉粉系的专注”这个事实，那么造成这个事实的背景故事就非常容易猜测了。

“嘉茂小姐，你说的不错。见识过你之前制作**水凉粉的飞扬的思维后，你猜测出我的故事也不奇怪了。既然嘉茂小姐你已经猜到，那么我无法回答你们问题的苦衷，你也能理解吧。”春风店长摇了摇头，似乎他在为自己修行时的专精一艺而导致了其他项目和菓子的技术荒疏而懊悔不已。

“然而春风先生，情况未必是您所想象的那样。诚然，老店主刻意为你安排了‘真心特卖’这样一场大戏，并且这些做出来的真心最后难免是被自己人拼命消化。但您却没有想过：若是老店长提醒您不要专于一道，其他的同事为何会像是知根知底一般鼓励你坚持凉粉真心的挑战呢？我想，您能够看到店里的师傅们制作真心，这也是老店长的刻意安排。否则，若是真心真的大卖，您又怎么会有空隙观察店里师傅们的制作？我想，老店长选择真心，也正是因为凉粉真心比豆沙真心要难太多，而你却勇敢地在进行这个挑战，他也在为你提供支持和鼓励。”

老师傅的“真心”，我想也不言自明——他想让春风祐介在凉粉系和菓子的技艺登峰造极，走出属于自己的一条崭新的和菓子之路。老师傅认定，他能做出凉粉真心的时日，也足以证明他技艺的大成，那时候，只要再想起“真心”的名字，或许就能明白当年的“真心”了吧。

不过，尽管曾经有所误解，但终究是有了能够点拨他的契机，这个结果倒也不坏。

附图：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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