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若香鱼

核桃仁因为富含易挥发的油脂，使得它如牛奶般的芳香味道能够飘散得很远。以至于在五年前的水户，有一户店家用核桃露制作卡斯忒拉，它散发的香味居然在五年后引来了霞浦的两位高中女生前往追寻……

这怎么可能呢。

我与奈惠来到水户，并不止是为了可能确实存在的核桃卡斯忒拉，更重要的使命是探寻那种梦幻和菓子。在梦幻和菓子的上层羊羹之中藏有星点的硬质食材，一部分经胜二郎先生确认是金平糖，还有其他一些，例如核桃仁等等，也都在旁敲侧击中予以实证。这样一来，我们便基本弄清了这个梦幻和菓子的形制：上下两层深色的羊羹，上层羊羹中间嵌着食材；中间一层白凉粉，里面是黄色寒天的月亮与浅蓝色面粉的飞鸟形状。情况看起来非常顺利，以至于我觉得，我们只差这最后一环便能解决问题，这最后一环便是给白凉粉的上层进行渐淡的蓝染。然而这一门手艺似乎才是梦幻和菓子真正的不传之秘，其他的东西，我们大抵在有相似本领的和菓子师傅们那里打听了个八九成，唯独这一门技术没有任何一个师傅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或是介绍了有这种技巧的同行。所以，我们必须去水户寻访这最后一个环节的秘密。

好在我们在先前的霞浦探寻中已经对目标地点有了部分先期情报，例如我们已经知道，奈惠的表妹有过品尝的经历；鹿洋商店街的胜二郎先生得到过一批与梦幻和菓子同时期的，产自水户的晶莹金平糖；做天妇罗的老师傅与他的唐土朋友在五年前去水户时曾经为水户的某个点心店支持了一招获取食材的方法。这些信息若是串在一起，仿佛以倒叙揭露了这个梦幻和菓子产生经过的一角。这些断管残沈更加让我们产生了复原它全貌的意愿。于是，我们从做天妇罗的老师傅那里得到水户这家点心铺的具体地址后，经过奈惠与她的表妹确认照片，得到“这正是不久之后她们去水户旅游，吃到‘梦幻和菓子’的店铺”之后，我们搭上了去往水户的班车。

霞浦与水户同在茨城县，虽然霞浦并不在筑波—土浦—水户这条县内主要的交通线上，但这里与土浦毗邻，搭上干线也着实不是难事。周末，我们很快找到了一趟合适的班车，在上午出发前往水户。这条路线以水户作为终点，我们赶到的土浦便是它的倒数第二站。在我之前的经历中也有过许多次乘坐这条路线的经历，比如与住吉与伊子和千畳敷琉璃为退役舞者广桥美和子找寻失物的一次；为修补永间海夜损坏的古本而与她见面等等。既在同县，电车的运行也快，我料想并不会占去我们太多的时间在路上，所以上了车便在座位上开始闭目养神。

然而我还没有进入假寐的状态，便感觉到身旁的奈惠在摇着我的身体。我睁开眼，看到奈惠正指着对面坐席上，一个坐得稍有些远的同龄男生。他并没有注意到我们。我稍稍定睛观察，认为他并没有什么表现出特异的信息。感到奇怪的我看向奈惠，眼神的意思是“你要让我注意他的什么？”

“渊子，你看他手里提的东西，是若香鱼吧。”

我承认我没有奈惠这种对食物的敏感性。奈惠这么一说，我继续揉了揉眼，确认了一下这个人手中的袋子。透明的白塑料袋中透出的棕黄色鱼形物体，加上象形地勾勒出鱼身纹路的深褐色斑纹，无可置喙地表明这正是若香鱼。若香鱼虽说从字面上看像是以鱼为材料的食品，但它其实和卡斯忒拉一样，是一种蛋糕质地的和菓子。它的做法也与身为西点的蛋糕大同小异，只不过蛋糕的圆柱形、三角形等等规则的模具变成了不规则的鱼形模具。烤熟冷却，拿出鱼形的蛋糕，用深褐色的调味酱料刷出鱼身纹路，便成了若香鱼。这种和菓子之所以得到这个名字，是缘于渔业保护的需要：在过去那个人**发增长的年代，传统养鱼工艺尚未革新，每年的产鱼远远落后于迅速增长的需求量，其中香鱼这种和式料理最青睐的鱼种之一更是供不应求。于是，用鱼油或鱼骨粉作为调味料，质地却有所改变的香鱼替代食品便被设计出来，进而有了“若香鱼”这样的名字。若，就是“像”的意思。

我对若香鱼也能谈出这样一段认识，可以认为它并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食品。一个男生提着一些若香鱼，也绝没有什么不正常。于是我的眼神再次转向了奈惠：“他提着若香鱼有什么问题吗？”

“一个是，若香鱼好像不是这个季节的零食吧？”奈惠眨着眼睛。“另一个是，在这样一个时候看到不属于这个时候的若香鱼，我现在也想吃若香鱼了。”

我点了点头。奈惠所说的“季节性”并无道理。毕竟若香鱼不是鱼，在能吃到香鱼的时候，选择若香鱼无疑是下策。也就是说，若香鱼是一种在休渔期才会热卖的食物。一般来说，休渔期大概从每年的四五月之交开始，到九月或十月结束。而我们现在赶赴水户，是在天气已经转凉的日子。虽然若香鱼的工艺并不复杂，在现代已经随时随地都能制作，但它毕竟在多年的发展中形成了固定的饮食习惯，甚至说是饮食文化，以至于我们并不太会在非时令的时候动起吃若香鱼的念头。举个唐土的例子作类比的话便是，现在已经随时随地可以制作粽子和月饼，但粽子和月饼还是得等到端午或中秋才卖得起来。

话又说回来，这个男生就算在非时令的时候提着若香鱼，也完全有可能像奈惠那样，看到若香鱼还在售卖便动了馋瘾，非得买一些来饱口腹之欲不可。所以，我第三次看向奈惠的眼神中便包含了这样一个意思：“就算是他在这个时候买若香鱼，也绝没有什么问题。”

“但他带着若香鱼到电车上又是为什么呢？”

的确，若香鱼因为是蛋糕制品，出炉后需要保持一定的温度才能保证口感。若是像这样装在塑料袋里再坐上电车走上一段距离，口感和风味未免就要打个折扣。自然，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想到“他不过是正在执行一个空间移动的任务，中途发现了若香鱼，于是想将它带回任务目的地”。但若香鱼可并不是什么地方的特产，难道他和王祥孟宗一样，为了什么人想吃到非时令物产的时候，就去历经卧寒冰哭竹林的艰苦吗？我可没听说现代人会做出二十四孝般做作的蠢事。

我终归认真看向了那个男生。他一身轻装，不像是因为学业而行动的样子。除了手里塑料袋中的若香鱼，也并没有什么外露的，有助于判断身份和目的的物体。再看身材与衣装，除了他有些臃肿的身材将衣服与体内挤得满满当当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知道他到底有何目的带着若香鱼，不过我们可以肯定，至少你的后一个愿望恐怕是没法实现了。我们上车时是倒数第二站，水户是终点站，他肯定也要在那里下车。若是水户有若香鱼，他还会专门坐电车去别的城市买若香鱼吗？”

这个浅显的分析登时让因为若香鱼而激起食欲的奈惠大失所望，她随之而生的对男生的观察也戛然而止。不过她虽然安静下来，我却并未再回归闭目养神的状态，反倒在不经意间多瞟了那个身材有些腽肭的男生几眼。

时间是周末，地点是即将开向终点站的电车，他必然会在水户下车。他身上带着若香鱼，这种东西在现在一来不容易找到，二来买到也不适合长时间带在身边。如果让我来判断这个情况，我更倾向于认为，这几条若香鱼，恐怕食用意义已经不大，更重要的是它的标记意义。也就是说，这个人带着几条若香鱼或许是某种接头的暗号。但拿若香鱼做暗号也有失明智，一来像奈惠这样对食物有特别敏感的人已经发现其中有异常；二来他自己那肥胖的身材已经可以作为一个认人的标记。所以我也不太倾向于将它认定为答案。

那就得转入第二选择了，不远万里地带着不为食用的若香鱼，那就是要将它当做某种样例或试验品。而且，若香鱼基础性的信息在信息时代已经可以轻松地从网上获取，之所以要特地带回来远方的“实物”，自然是因为要获取的信息在网上是找不到的。通过网络，我们可以很轻松地找到若香鱼需要的原材料、制作工艺、精确的时间控制、甚至鱼形状的模具以及为它刷酱料的刷子等等；但在网上找不到的东西，便是一些手艺人不外传的配方，比如若香鱼的酱料的制作配方、又或是蛋糕整体的。但这些配料一到真正懂行的同行手中，往往又没法当做秘密——就像汽车的结构复杂到外行人很难看懂，但无论什么车，到了汽车修理的地方总是能被汽修从业者们看出问题所在。

在食品制造者互为竞争对手的环境下，偷师学艺是令同行们相当不齿的，也难怪做天妇罗的老师傅会在我藏起一只炸虾天妇罗时摆出警戒的神色。但换个方向来说，店老板也没法鉴别和挑选顾客，也就是他们无法保证不把自己的产品卖给有意偷艺的人。这个胖子，我想便有可能是安排好的外人：他只需去购买指定的食物，带给店老板，这样既省去了怀疑，又能得到研究竞争对手需要的试验品。

“我想，他或许是一个盗艺者吧。”我摇了摇头。既然将身份揣测到了不太令人高兴的角度，再窸窸窣窣下去难免也会引起对方的注意。于是，我将手机拿出来，把方才的猜测用简短的结论形式告诉了奈惠。

“他原来在做这种不太道德的事啊。”奈惠用短信回复着我。“听渊子这么一说，我想吃若香鱼的心情也没剩下多少了。”

“倒也不能把话说满了。毕竟这个猜测也有些站不住脚的地方。”我也飞快地打着短信回复奈惠。“用这种外人搭桥的方式得到偷艺的素材，自然是为了不引起外人注意。但现在的时令已经转凉，就算是店家出于种种考虑继续提供若香鱼或是将它干脆作为常年提供的菜品，也改变不了购买者集中在时令范围之内的局面。也就是说，搭桥偷艺的计划也得挑时候，像这种违反时令的时候去执行，肯定也会给人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举个简单的例子，假设商店不搞促销，开春买厚衣服，总比深秋入冬时买厚衣服给人的印象深。”

“也就是说，现在答案还依旧没有出现，是吗？”

“反正他也要在水户下车，我们也要在水户寻访。若是我们以上面那个猜测为基准，他的目的地至少会是和若香鱼的生产有关的店铺，和我们要找的‘梦幻和菓子’店也是同行。我们不妨在他身后尾随他一阵子，就算路途会因此延长，反正我们也留足了时间，至少到了目的地，我们可以确认一下这家‘梦幻和菓子’店在本地的风评，也可以进一步确认方位，你觉得这样的行动怎么样？”

奈惠的好奇心也让她很快同意了我们的计划。于是，我带着奈惠远远跟着这个身材宽大的男生身后开始行动。不得不说，他走得越远，越笃定了我“他带这些若香鱼必有大用”的猜测，因为他丝毫没有在路上动起馋念的迹象。不过我也得承认，带着在跟踪上完全是个蹩脚包袱的奈惠，令我不得不将跟踪的距离拉远数倍以防出差错。好在这个家伙也不是个机敏人，一路跟去，他也没有什么表现出警戒心的模样。

然而，令我们没想到的是，他提着若香鱼停步的地方，正是我们确认过的地点——那个制作“梦幻和菓子”的店铺。

附图：若香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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