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夕阳染红的战舰

黄昏边缘的雅库兹克。

停泊在落舰坪的战舰像一座一直停在那里的房屋，凛冽的风从甲板前端一路掠到舰桥，撞出不大不小的气流，斜照的日光投在战舰的吸波涂层上 ，像是被投进了池塘的石头，除了淡淡的红色涟漪便一去再无踪影。

平静的地面上空无一物，平日里来来往往的工程或者运输车辆早已退去，为这个机械巨兽的苏醒让出空来。

“西伯利亚军区雅库兹克军事基地属北海舰队下属第三舰队，旗舰舷号:S-ntg17-1991，准备出航！”

不远处的指挥塔台的喇叭掠带有些杂音的声音传播开来，这头从头到尾足足有五百二十米长的巨无霸似乎是听到了唤它苏醒的春雷，猛然有了动静:只听到战舰内部发出一阵机械碰撞的闷响，那是它在略微活动活动它的筋骨，紧接着便是高压气流极速穿过轨道的尖啸声，炮弹一般的气流轰然喷出了战舰的通风口，霎时间把整个停舰坪震的尘土飞扬，尖锐的气流声好似要把空气扭曲出一道道波纹，远远的传播了出去，在远处激起了一阵飞起的惊鸟，仿佛有一百万台古老的蒸气机一同释放出了气缸里的蒸气一般，这一个换气的动静让整个场地为之震颤……

但是塔台里的工作人员知道，这只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这头巨兽只是打了个刚刚苏醒后的哈欠。

从舰首延伸到舰尾的航标灯依次亮起，战舰各个部位的探测台缓缓转动，这头巨兽的头脑和感官正在恢复，而真正最重要的部分，它的心脏，正在准备发起第一次搏动。

金属氢块被催化释放出氢气，输入加热管道，强电磁场剥离电子……此时等离子态的数千度的质子还是“低温”待机的情况，但是随着来自主控室的一道电流，它就将被注入那真正的高温室——核燃烧室。

这些宇宙中最常见的粒子——质子，即将会迎来和它亿亿亿亿个前辈一样的命运——经受几乎要融化粒子的亿度高温，进行那点亮整个黑暗的广袤宇宙的反应——核聚变。

这是人工轻核聚变的巅峰之作——氢聚变，即我们的太阳内部发生的反应，而非聚变初作的氘氚氦聚变，在这个技术水平下，已经没有核物质和非核物质的区别了，这也就意味着，在必要时刻，这艘战舰的“烈日”引擎甚至能收集大气中的氢元素充当临时燃料。

虽然在它的八十多年的服役生涯中它从来没有这个机会动用这个设计出的基本冗余的功能。

“烈日”是人类核聚变研究成果的巅峰之作，它的主设计师是个重庆籍人，戏称自己是设计了个“火锅”出来，基本什么东西都能扔进去当核燃料，当然，得是排在铁之前的元素，无论是锂还是铍，是碳还是氮，还是钪钛钒铬锰，通通能朝投料口里扔。

听起来是不是很牛逼?先进的不要不要的?

只不过它的设计师直到作古都没能看到自己的作品的功能被完全发挥出来过，甚至直到这款引擎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都没有出现真正让它淋漓尽致的发挥自身功效的机会。

没错，这款引擎，包括这艘战舰，都是已经应该进博物馆的东西了，它已经被封存了197年，尽管对它的日常保养工作没有缺过一天，但是时光还是在它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

气息。

包括后来的保养人员和服役的战斗人员，这艘战舰在二百八十多年的岁月里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铁打的战舰，流水的士兵，它好像是忒休斯之船的反面，钢筋铁骨给予了它不同于碳基生命的漫长寿命，如果战舰也有灵魂的话，它的灵魂一定是厚重而孤独的吧……

但是今天，它即将再一次执行自己的使命。

反引力装置启动！

以大一统理论为原理的电磁——逆引力转化器开启空转爆发出一瞬间的核爆级别的电磁波能横扫方圆十公里的未受保护的电子设备，所幸此处地处荒郊野岭。随后数十万吨重的钢铁之躯发出了似乎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但是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艘战舰居然像闹着玩一样晃晃悠悠的缓缓升空了。

没有想象中的暴躁的引擎轰鸣和耀眼的炽蓝色的等离子射流，看上去是舰上人员用爱产生原力，然后用原力把战舰抬了起来，动静甚至还没有刚才的换气的声响大。

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中，这个投影可以遮蔽太阳的人造巨兽非常科幻的浮到了高空，在它的尾部和中段这才出现了几道黯淡的几乎不可见的淡蓝色离子射流，发出了引擎标准性的低沉蜂鸣。

一百九十七年之后，这艘年迈的战舰终于再一次沐浴了阳光，夕阳发散出的黄色光线滴滴答答的敲打在战舰冰冷的钢铁外壳上，也让它看上去不那么陈旧而寒冷。战舰渐渐升高，它那移动的身姿好似一个久病初愈的老人，终于来到自家院子里散步一般透着欣喜和快乐。

战舰突破了云层，速度渐渐加快，大气被它尖锐的舰首外壳粗暴的切开，疾风掠过甲板，或者反而是战舰掠过空气，此时这座巨兽仿佛是奔腾的骏马，正尽情的展现自己的矫健的身姿，战舰微微颤动，引擎猛的提升到最大安全功率，在地面上庞大而缓慢的战舰这时此刻才完全体现出它“天高任鸟飞”的姿态……

它现在像一位重新出战的老兵，拿起了自己最顺手的枪，霸气的写下寥寥几字的不正经的潦草遗书，对着已经泛黄的照片上的战友吹几句牛皮，可惜他再也不能拍拍他们的肩膀，但是，现在，他再一次变成了那个在战场上纵横无敌的年轻战士！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夕阳渐渐染红了林海，染红了山坡，染红了云彩，也染红了战舰那银灰色的外壳，战舰慢慢消失在了天边的云朵中，那明亮的尾迹也逐渐消失，一切都被距离湮灭了。

他们被湮没在了血色里。

包括那艘战舰，那艘战舰里的所有人都湮没在了血色之中，就好像一种令人不安的预示:他们会被血液浸透淹没……

塔台里的人看着远去的又一艘战舰，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他们只觉得自己是在送自己的战友们去死。

其实也正是如此，对于这艘老古董战舰来说，它正是从封存奔向死亡。

但是战士的命运本该如此，他们向来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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