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紫砂里当年的闽浙铁观音,散发出些许蛊惑的味道。天空红起来,云伸缩自如,血红的枫林,血红的琴木,沾染着些许血腥的气息,任何人都会被这样的血红的堕落而迷惑,沁渊抬头,此间竟有此半天底,险些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船舶在血红的岸边,在海上飘摇了几个月,如是仲秋,此时正值太阳将落不落之时,红叶正初,天上的红色不过零落了几处,这小岛却也似乎成了红色,青色的衣袂翻飞。闻见有茶香,喉中哽咽,离开汴京已几月,早也闻不见茶香。目光寻去,那架血红的琴边上的茶盏,未凉,飘几许缭绕的雾气。
眼前这架琴就是传说中的三弦琴,古琴多七弦,旧时传下的也有无弦,沁渊略懂音律,三弦根本无法成音,这便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三弦琴。不觉伸手触琴弦,指尖还未触及琴弦,那深红的细弦便嵌入他的指中,一条深及半寸的伤口,血喷涌而出,沦落到琴上,瞬间消失,而浸过血的琴木一片参差不匀的暗红。沁渊抽身欲躲,谁想,血竟形成一道弧线,从细痕般的伤口中争相而出,直到琴上红色均匀。此时沁渊有些晕眩,下意识的用手去抽腰间的御尘剑,眼睛眯紧,环顾四周。
此物怨气太重,久置未用,见血自是要饮足了的。
沁渊回手,剑倏的一转,剑锋已及讲话者的喉咙,一只纤秀的手,轻佻的拨开沁渊的御尘剑。白衣如蝶,发似流泉,一双秀眉微微上挑,双瞳如盈盈春水,单薄的双唇,未上朱红,略显得有些干涩,另一手触上琴木,红白相应。
沁渊失血过多,加上几月奔波,已是疲惫,顺着那女子的手把剑垂下。
御尘剑既已出手,岂有未红回鞘的道理。
沁渊一惊,剑才刚出手,眼前这个仅二十一二岁的女子,便知道这是御尘剑,必非池中之物,历尽了那些血雨腥风,竟有些微微的惧意。
公子是来找涟湮的。那女子语气平和,没有任何波澜。
的确,沁渊是来找涟湮的。涟湮,嗜红,以三弦琴及苛瑾幻闻名江湖,湮尘起弦,出手久从未失败过,似在弦下的人都没有挣扎过的痕迹,仿佛就是在平静当中被杀,所以,涟湮的名字叫起来总让有些感到写寒意。可是半年前,汴京被攻,徽宗败了国,虽已下了悔己诏,大好河山也欲生灵涂炭。奇的是,涟湮竟也引退江湖。
沁渊是剑客,行踪飘忽不定。此次是为了青松派的巨块青血石,来杀涟湮。沁渊从未见过涟湮,江湖上从未有人见过涟湮,三弦琴出手就没有失败过。
眼前的女子娇媚动人,必是和涟湮有莫大的关系。涟湮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切都是未知数,想起那琴的诡异,沁渊背脊僵直,有微微的寒意。
公子不必紧张。
那白衣女子目光里微微露出调笑之意。
既来这空留岛,便是客。
沁渊手中的剑尚未回鞘,眼前这纤柔女子自是不成威胁,只恐涟湮在左近,此时敌暗我明,实不应力敌。
小女子名毓锦,沁渊公子久仰大名。
沁渊一惊,但毕竟久历江湖,手上真气漂亮的打个回旋,御尘剑顺劲回鞘,微微报拳。
在下沁园,见过毓锦姑娘。
毓锦微微颔首,公子欲简练眼恐怕要静侯几日,不嫌请舍下小住几日。
沁渊不知其故,又不敢细问,生怕打草惊蛇,他是个浪迹的杀手,谨慎已成天性。
恭敬不如从命。
二
毓锦带沁渊到几间小屋前,右手一间,毓锦说是她的房间屋内陈设简单,素帐一床,一张几案,上置一间七弦古琴。几张零散开的宣纸墨迹未干,墨香和着淡淡的幽静,苍白的就像一张久病未愈的脸,压抑着窗外的红色。照宋代礼数之防,沁渊本不应该进入毓锦房间的,但是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再一个沁渊对这个女子仍有诸多怀疑。
毓锦把沁渊安置在隔壁的房间,屋内无人的气息,看来是久无人居。但所有的陈设均是一尘不染,镂着精细花纹的屏风,玉石案几,端砚,徽墨,湖笔,一应俱全,桌上紫砂茶具衬出高贵气质,与隔壁的房间对比鲜明。沁渊心中有疑虑,却未言。
翌日,毓锦备了几盘清淡菜肴,一杯当年龙井,自己则在一旁抚琴。沁渊虽又饥又渴,却不敢轻易尝用,毓锦浅笑停音,每样菜都亲尝一下,遂又拿起茶盏在唇边轻啄一口,回到琴边,不再看沁渊。
沁渊没有说什么,捡了几味简单的入口。举起茶杯,一股非茶香气向他袭来,望了毓锦一眼,见她专心抚琴,心中蓦然一动,遂饮尽。
几日周始,毓锦和沁渊并无太多交谈,仅仅是毓锦偶尔打听汴京的情况,汴京已非当日的锦绣了,每每说此,她便轻叹一口气。她询问的均是烟花柳巷之处,沁渊虽无妻室,却极少问津那种地方,知之甚少。不过,若毓锦是江湖中人,或者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不应居在那些地方附近。莫非,沁渊心下一惊,此行前来,早知凶险无比,但这几日看似寻常的异常现象,让沁渊身子一凛。这毓锦若是风尘之人,以她这绝美姿色怎会默默无闻,早就应名遍京师教坊,毓锦之名却是未曾闻过,只是汴京有个李师师,色艺双全,是徽宗最宠的女人,虽未见过其面,早已闻尽其名。思绪到此,沁渊轻叹,又能如何,国破家何在,那个李师师必也是红颜薄命。
日子飞度,一月已有余,涟湮竟是从未出现过,毓锦日日抚琴,必是一样的曲子,琴虽七弦,却只及三弦,简单凄婉,韵律不甚协调,却有一般独特的风韵。沁渊静静打坐恢复元气,随便查看一下岛上情况,未有可疑之处。
毓锦姑娘,请问涟湮何时归来,在下实无太多时间了。沁渊故做焦急。
今夜子时。毓锦声音坚硬如风。
沁渊不自觉去抽腰间的御尘剑,想起三弦琴的诡异,不免有些紧张。
三
残红已熄,一片薄薄的雾气笼在天空上。残照尽失,月迷津夜。
子时将至,毓锦房内灯光未灭,看来次夜必是极为凶险。
此时,月上梢头,子时。一片轻飘飘的红影,鼻间滑过一股血腥与淡香的味道,那种香气竟似有些熟悉,一个深红的身影,双手横抱一亲,必是那三弦琴。
涟湮前辈,在下沁渊,应青松派之请,取你性命。话音未闭,御尘剑已出手。
那红影身子一转,道一声,公子多礼了。那目光盈盈秋水,淡淡春山。沁渊僵住,这怎是涟湮,分明是毓锦。只是那神态不在娇怯清秀,多了几分傲然的风流之态。取我性命还要看你的能耐了。
御尘剑剑气凛然,直指毓锦,琴声掠起,正是毓锦平常弹的曲子,难到这就是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岢瑾幻,竟是如此哀怨。毓锦幺弦紧收,如满月之弓,蓦地,离沁渊的喉咙只有一寸。沁渊欲伸剑断弦,琴音忽止,弦收,沁渊一惊,本来挡弦的御尘剑向前伸去,御尘剑送进毓锦锁骨下二寸左右,沁渊看着她的眼睛,竟有些许满足的神色。剑一抽,鲜血狂涌,血腥味浓重的充斥在二人之间。血滴落在三弦琴上,琴木不仅不吸血,反而助血流回毓锦体内。沁渊错愕的握着手中的剑,看着血红的一片,血红的琴木,血红的衣袂,只有毓锦纤秀的手指和脸是苍白色。她表情安然的处在那片红色里,目光清澈,深深的仿佛要凝进沁渊的心。手扶琴木,鲜血不住。身子轻轻的向后仰去,沁渊伸手一扶,只觉一片软软的香气跌入怀中。毓锦伸手去触沁渊的面颊,有些粗糙,但这的确是一张俊秀的脸。
蓦地,沁渊全身一麻,周身大穴已被封住,想要抬手却已不能。毓锦起身,红衣一片骄傲,纤秀的手指绕上猩红的琴弦,那曲哀婉的岢瑾又响起,三弦确是比七弦多了许多无法言传的韵味。
尘宴。毓锦口中轻声呢喃。初日已蒙,枫林那深暗的红色又恢复成鲜红,仿佛这一夜不过是闹剧。
知道我为什么骗你来这里吗。我也未想这么容易,一块青血石便可让你出手,御尘剑不过如此。毓锦轻佻的笑。茶盏里的玉陀螺配上血腥的味道,便会自动封住穴道。只怨这几天你太轻信与我,你若似之前几日那么谨慎,我也不会这么容易成功。轻描淡写,声音娇弱,却像针一样字字钉在沁渊心口上。
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沁渊声音里没有紧张,只有阵阵寒意。
毓锦表情有些恍惚。我要我的尘宴回来,你的确是有一张和尘宴一模一样的脸。
沁渊一惊,他酷似徽宗,那个昏庸的君主,虽是江湖中人,但他也听闻自己的行貌和徽宗有许多相似之处。那么尘宴是谁,莫非世界上竟有三个人相象的巧合。
毓锦没有顾及沁渊的疑虑。我要用你把尘宴换回来,我可以不再用琴弦为他杀人,他也不必为那些不相干的人远离我。她走近沁渊,手轻佻的扬起他的脸。但是要牺牲掉你,你也不算好人,不是吗?手上沾了多少无辜人的血。
你到底是谁。沁渊出乎意料的冷静,心中只有这个问题。
是毓锦,是涟湮。她停顿一下。也是李师师。
沁渊全身僵住,李师师。此时一切迷团尽解,她要换的便是徽宗。
弦用久了,自然就断了,我手指上的血这么些年也把这琴弦染成红色。有了血腥,自然不再安于那曲岢瑾幻,于是便成了这招湮尘起弦,十丈之内无人脱得了我的弦。但我知道,你是御尘剑,即使我伤了你,你也会取了我的性命。
毓锦声音安静,沁渊面无表情的听着。
他喜欢我叫他尘宴,他说那样他才可以安静的去想自己不是一个快要衰亡的国家的统治者,只把心思放在那些墨迹飘香的书画上。
沁渊手心渗出汗水,檀中穴已经冲开,手足均已能动,沁渊却仍站住一动不动,此时毓锦毫无防备。御尘剑自是剑到封吼,却有一种奇妙的动力,让他继续听下去。
四
此时沁渊和毓锦在空留岛上,而徽宗已颁诏退位,禅位太子钦宗,毓锦永远想不到,她处心积虑寻找沁渊时,她终于要得手时,她的尘宴却根本从未想等他。
徽宗少时便心地软弱,二十四岁时那年在青楼遇见了李师师,卖笑不卖身,一袭白衣娇怯不胜风,眉眼间一股欲说还休的风流,明眸里闪着似真似幻的狡洁,像一只伏在他怀里安静的倾泻着的猫儿。
他割断高丽进贡的孔雀筋,做了一把三弦琴,血红的紫血木,只为她那首岢瑾幻。
李师师本名姓王,闺名毓锦。少时也是书香世家,父本是商贾,却是江南才子,母亲温婉若水,绝美的容颜,和着那曲岢瑾幻静静起舞,那蛊惑人的声音一直印在毓锦的脑子里。四岁便开始抚琴,待到后来那琴声便可以让鱼鸟纷纷沉落,湖水嫣红一片。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
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十三岁那年,父亲被人陷害,母亲不甘受人**,自刎而死,只身一人上京寻找远亲,却沦落青楼,老鸨为毓锦改名李师师,一张破旧七弦琴,只动三弦,一曲岢瑾幻如梦初醒,美人微施淡妆,白衣裹身,纤细柔弱。那时的岁月正是,曲罢常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炉。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消不知数。
三个月,李师师身价千万,名遍京师教坊。
遇见了徽宗,毓锦那悲苦木偶般的浮华生活有了变数,他让她叫他尘宴,抚琴作画,仿佛屏弃一切现实,此中真情不必具言,梦终有时醒,终是空牵念。琴中一招湮尘起弦,轻指一弹,弦便入木三分。于是着一身红衣,取名涟湮,掩人耳目。
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徽宗下了悔己诏,从此疏离了毓锦,纳谏,准备禅位,事后亦想隐居修禅,不问凡事。毓锦这红颜祸水的名头冠上,无人保的住她。
那日,我和尘宴在一起,他依旧是那一身锦缎青衫。我没有张弦,他表情比以往凝重。我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醒后便在这空留岛了。
沁渊心中一紧,指甲微微嵌入掌心,指纹错落,虎口粗糙。慢慢的将手伸向地上的御尘剑,毓锦毕竟不懂武功,一招湮尘起弦不过是用音律迷人心弦,再用细弦封喉。
毓锦缓缓走近,那股熟悉的香气又袭来时,沁渊竟鬼使神差的把取剑的手收回来,其实此时取了毓锦性命易如反掌。
两行清泪从毓锦脸上滑落,滴落在御尘剑上,发出两声清脆的碰撞金属的声音。毓锦俯下身子,拾起剑,剑尖指在沁渊喉前三寸。执剑泪眼两相看,初日沉沉心茫然。
五
有一只小舟漂来,毓锦丢下剑,飞奔过去,船上下来两个小厮模样的人说了几句什么。沁渊御尘剑直指毓锦,他才发现毓锦脸色青白,眼眸中闪着绝望。
她忽然笑了,唇边燃起一朵凄婉的美丽。
一切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说罢,身子轻轻向后仰去,沁渊伸手扶住,左臂托起膝弯,把毓锦抱入她的卧房。出门轻掩,问了那两个小厮方知。
徽宗已禅位,且下了禁令,不许毓锦踏如京城方圆百里,否则斩立决。他对毓锦竟如此绝情,沁渊一颤,紧握手中的御尘剑。
沁渊推门而入,毓锦仍未醒,看着她清丽的面容,沁渊的心没来由的疼。想着这个苦命女子,一直以为爱人是为了世俗所累,却从未想过她不过是一只会抚琴的猫。纵有玉帛千万,怎奈良辰好景空虚设。
沁渊立在窗口,此时已申时,只不过是经历了一场重忆江南的玉树流光,不过是莺歌艳雾中的浅吟清唱,亦不过是昨夜西风中的梦境一场。空留岛与世独立,他不远万里而来,迎合一场根本就是闹剧的骗局。他和毓锦都是棋子,由人摆布,以为胜券在握,其实不过是烟花柳梦中的一场玩笑。
既然知道,应该立时取了毓锦性命,纵然没有青血石,也不枉杀了涟湮这样的名扬天下。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迟迟不动手。若说仁心突发,也应一走了之,怎么在这里和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女子浪费时间。
毓锦明眸微张,一袭红衣未换下,那神情楚楚动人娇怯怯风难盛胸口的鲜血未凝,红中又县苍白。沁渊心中一动,随即又踱到毓锦身前。
毓锦凄然一笑。
公子,我知道,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毓锦的命随您了。青血石早已进献朝廷,便在书房中,您自便吧。毓锦话毕,无力的闭上双眼。
玉颈修长白皙,御尘剑缓缓接近,只听嗤的一声,剑尖挑开了毓锦的领口,如玉的肌肤裸露出来,雪白的抹胸时隐时现。窗口吹来瑟瑟的风,舞动着沁渊的衣袂,毓锦一惊,睁开眼睛,身体因沁渊一剑虚弱无力,只因当时口中的转魂丹,才撑到现在,失血过多,撑到现在已经是周身疲惫。
本以为御尘剑沁渊为人正直,想不到却如此……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毓锦愤怒的声音,沁渊眉心微皱,伸手扶她肩膀,取出金创药为她撒在伤口上,一手暗推背心,一股真气涌如毓锦体内。
你的衣服在那。沁渊未言其他,转身出门。
床头一套白衣,梳洗用具已备好。毓锦一怔,泪流下来,瞑合双目,那泪却似珠子断线一般,再也止不住。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翠,
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
换了浅斟低唱。
六
紫砂沁香,天空灵的红,虚弱的云伸缩自如,琴弦张开,三弦足以,诉尽这泣血般的安宁。妖娆的晚霞,清清的摇曳,像汴京里悬着的灯笼。藤,曼妙的缠在琴木上,空空欲留,秋醉人醒。
谁人命的名,如此贴切。
毓锦离开有四年,沁渊却从未离开过。原来伊人香气今犹在,怎奈红消香断泪自流。
七
茶盏里仍是让年的龙井,沁渊没有什么犹豫便饮下了。
毓锦突然划破手腕,沁渊已明白,仍旧是玉陀螺,周身大穴已封,沁渊不解,她何以故技重施。
毓锦泪已不止,公子,毓锦知道你的情意,但是我心已死,身体在这人世间承受着浮华实无意义。公子的恩情无以为报,想别只有这一曲岢瑾相送。
岢瑾幻响起,红飞花谢,沁渊第一次听见配了唱词的岢瑾幻。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琴音一转,更多了几分哀怨。沁渊蓦地明白,岢瑾,不过是碧玉陷泥浊的凄惨,本来就是女子哀鸣的绝唱,何来那宫商角徴羽的束缚。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弦断,声息,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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