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忘却之剑 10

「喂，30分钟到了，赶紧叫你们的人出来吧」

白木中尉又恢复到第一次见面时那种苦大仇深的表情，一直不耐烦地在机库外来回踱步，

「等你们的整备班来这等了30分钟，等你们检查又是30分钟……而且你们这些学生真是有意思，仗都没学会打就学会了搞内斗」

「中尉……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稳妥起见……毕竟这间基地的整备人员没有维护虎彻和辉夜的经验……」

面对白木中尉咄咄逼人的态势，陪她站在机库外进行「监视」的我后悔不已，对于我服软的解释，她反倒露出轻蔑的笑容，将脸凑近了过来，

「小鬼，如果我们少校想把你挖到我们部队来，你有没有意向？」

本以为对方又是要抱怨甚至骂人，结果悄悄压低的音量说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嗯……中尉的意思是？我现在跟着夕夏……星月队长挺好的」

「是被年轻女性的身体迷住了吗？还是……」

白木中尉此刻已经收起了笑容，穿着高跟鞋与我身高相当的她距离我仅有几公分，仿佛彼此呼吸的气息都能感受到一般，奇怪的话语一字一句地缓缓道出，

「……还是也惦记着自己的出身血统？」

「……」

我没有回答中尉的问题，只是感到身体十分不适，脑海中极力分析这这番话的含义与用意，不过很快一阵脚步声就打断了我们两人的状态。

「呃……检查完毕了，白木中尉」

天舞停在距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和中尉。

虽然是过分靠近的距离，但我和中尉之间的氛围明显也不是那种可以开男女玩笑的感觉，所以天舞似乎是在顾虑这个场合适不适合介入。

「呼，那你赶紧把他们叫出来，我要封锁这儿了」

就在我犹豫着怎么脱离这个状态时，白木中尉已经很自然地拉开了与我的距离，并用不耐烦的语气回应了天舞。

「是！」

「我也一起去」

不想再被蛇盯上一样和白木中尉独处，于是我赶紧跟上天舞与她一同返回机库，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好神秘的样子」

「没什么……中尉那性格无非就是等得不耐烦了所以挖苦我们几句」

并非想对天舞说谎，只是刚才那些话复述出来实在是不明所以，反倒这样归纳说不定更接近白木中尉的本意。

「……其实也难怪，我觉得我们真的表现得太神经质了，喏，两台机体其实15分钟前就检查完了，什么异常都找不出，结果不死心地又继续拖了15分钟，我都看不起下去了……不就是诱敌吗？真不明白夕夏和风间上尉那么大惊小怪，我也不会一直状态不佳的啊」

天舞紧紧地抿着嘴唇，好像闹别扭一样的语气令我有些惊讶，

「你在说什……」

「反正现在我的机体也确认没问题了，可以放心让我和夕夏搭档了吧……各位，收工啦！」

没有丝毫对我解释的兴趣，天舞自顾自地把话说完后就招呼在场的自己人离开此处，而夕夏则是在不远处的电话旁边和线路另一端的人做着交谈，应该是出于礼节亲自在向少校报告结果和表达感谢吧。

【简直就是做事永远都滴水不漏的人呢。】

刹那间觉得有这么可靠的伙伴们根本没有什么需要担心，我带着放松下来的心情看着沉重的闸门缓缓落下，逐渐遮蔽的光线让钢铁巨人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HMA的空间由此与我们隔绝开来。

「各位，解散！」

不需要过多地嘱咐什么，彼此熟悉的大家开始了作战倒计时的生活。

而我，感觉一切都走向正轨一般，少校是个好人，任务难度不高，我们中队很快就要重逢……浑身上下战意高昂，驱使我整个下午都泡在训练场锻炼身体，仿佛要把兴奋都释放出来，以让明天的自己维持在更适合狙击作战的状态。

开头还担心自己这个外人会被各种限制，结果亮出了少尉的军衔后长相再凶恶的壮汉也变得对我毕恭毕敬，刚成为军官的自己目前还是很享受这一飞冲天的授衔所带来的各种好处。

可即便贵为少尉，吃饭的时候没钱也是无能为力的。

当我一脸窘迫地站在食堂窗口前，发现自己的钱为了慰劳整备班的各位已经花完之际，只得尴尬地退出了队伍。

【该怎么办，也不能混到普通士兵的队伍里去领分配的饭菜啊。】

无奈之下我最后选择了返回接待中心找同伴借点钱，

【参军后第一次出现没钱的困扰啊，要是能碰上个熟人就省得走那么多路了。】

我一边轻抚着发出悲鸣的肚子，一边经过一栋建筑，同时眼前闪过的一道人影恰好满足了我的愿望，

【那不是岸波少校吗？】

由于昨天的接触和今天的表现，我实际上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少校愈发有好感了，当即就萌生了和他借一下钱的想法。

脚步自然而然地变快，丝毫没考虑到少校身影消失的位置，直到接近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一个一般人不会通过的小巷，

【为什么要走这里……啊？！】

与其说是小巷不如说只是建筑之间的缝隙，当视线终于能进入这宽度不足4米的隙间时，过分刺激的画面就在面前上演——

一男一女正忘情地痴缠在一起，激烈地亲吻对方。

「啊……呃」

作为成年人的自己并非单纯地因为这个香艳的画面而冲击到话都说不清楚，而是由于这两人都是我认识的家伙——岸波京凉少校和西川雅美少尉

「嗯？」

意识到有人正在看着的少校偏过头来，双眼视线凌厉，甚至有着一丝杀气，这种陌生的感觉不禁令我打了一个寒颤。

「皆城老弟，你还有偷窥的兴趣啊？」

结果那种锋芒只是转瞬即逝，岸波少校先是放开少尉，然后带着一脸玩味的笑容向我靠近，

「还是想一起玩大人的游戏」

「……我不是有意打扰少校和少尉的，只是看到少校进入这里，想跟少校借……借钱吃饭而已」

我非常不好意思地道出实情，结果引来了少校的捧腹大笑，一边叨念着「没钱吃饭的少尉」一边好不容易掏出了钱包，心中装满了1000吨后悔的我羞愧地接过钱，大概已经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辞。

「呐，真的不一起来玩吗，对雅美少尉没兴趣吗？」

仍没有从余韵中缓过来的少尉面色潮红，粉唇微张，听到自己的名字后也只是把视线往我这边别开，

「还是不打扰少校了……」

「也是啊，毕竟皆城少尉身边不缺美人呢，和夕夏中尉也做过了吧」

「少校！请不要乱说话！」

我真的带着一丝怒气反驳了少校的言辞，不希望这种瞎话成为流言来伤害夕夏的名誉。

「哈哈，你们还太青涩了。不逗你们了，那大人就去做大人该做的事了」

少校潇洒地背对我挥手道别，转而勾住雅美少尉的腰，两人贴在一起朝巷子另一端走去，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仍旧呆立在原地的我才想起来最初的问题，

【这两人原来是那种关系吗？】

用岸波少校给的「巨款」填充了肚子，我便朝除去休息用的接待中心外的今天最后一个目的地前进，打算前往赫炎峡谷的山坡上实地考察一下我们狙击组的控制区域。

【虽然听说了那个地方很普通，果然还是要亲眼去看一下才安心啊。】

抬头望着已然出现第一颗星星的夜空，我不由得加快行走的步调，不希望因为自己的擅自决定而逗留在外太晚，

【毕竟可不想被夕夏批一顿啊。】

「雨明」

「诶？！」

「怎么了吗？大惊小怪的」

就在距离食堂门口不远处的位置，夕夏从灯下的阴影区域缓缓走出，漂亮的脸蛋逐渐被光芒照亮，露出疑惑的表情朝我询问。

「不是……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夕夏，来吃饭的吗？我刚吃过呢嘿嘿」

【要是让夕夏发现我走在路上都在想她那误会就大了……】

「我也吃过了，我是在找伊吹，从下午开始就没看见她了，感觉有点奇怪」

我先是一愣，随即回想伊吹的事情，却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也是从下午开始就在基地的训练场里锻炼，伊吹那么贪玩，在基地的某处拍照取材也很可能嘛」

「说的也是，那你现在是打算往哪去？」

不需要刻意隐瞒的我如实向夕夏说明了我的想法，结果夕夏继续疑惑地盯着我，

「走着去？」

「啊？是……」

「……」

夕夏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失望的神情，随即二话不说拉着我朝格纳库的方向走去。

十来分钟后，我们成功坐上了一架附带司机越野车，

「要懂利用自己的身份，而且你一会就知道用脚去走会是什么样的体验了」

像是连大自然都要配合夕夏的话语，很快极为陡峭的山坡就出现在了我们行驶车辆的前方，途中还不只一次让人感到车辆马力不足会向后翻倒的心惊动魄，见到立于这种地方的哨塔，更是佩服驻守这儿士兵的心理和身体素质。

「你要用脚爬，明天估计你疼得连HMA的踏板都没力踩了」

夕夏双手抱胸，淡定地面朝前方说道。

「唉，要向夕夏学习的还有很多，感觉你就是万能的呀……」

发自真心地觉得幸好遇到了夕夏，否则此刻我很可能正倔强地用四只脚在「登山」。

「……我也有做不到的事希望你能来完成」

「啊？」

我的心脏忽然像是被揪紧一样，怔怔地望着夕夏。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是说天舞的事，你也看得出她精神压力有点大吧」

「啊？哦，她……不是还好吗？」

诡异感觉转瞬间又消失了，放松下来后我随即也开始思考天舞的事，

「她在云阳城应该是初阵比较紧张吧，缺乏实战经验的表现，来到这后也只是反对我们太疑神疑鬼而已吧」

「其实所有事情都是有缘由的，也能够串在一起……如果你知道深夜里她会躲在被窝小声啜泣的话……」

「不……会吧」

【那个一向元气满满，英姿飒爽，平时性格还颇像男孩子的天舞会偷着哭？】

「雨明你不要理解错了，我们才刚经历了真正意义的第一次实战，不是现在身处赫炎基地的我们三个没有问题，反倒她才是正常的，你难道不理解吗？」

虽然是无心之言，但却又使我想起亲手朝荒木开枪的反常举动，内心的悲怆一涌而上使我苦不堪言，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然而下一秒钟，我的左手就被温暖的双手包住了，

「怎么了？」

依靠着月光，夕夏将脑袋凑到了我的面前，一脸关切的表情。

「没……事，我就是在想你说的话，嗯……是希望我安慰天舞吗？」

从手掌传来的温暖使我立刻平静了下来，不希望让夕夏担心我频繁的异常状态，于是我赶紧顺着她的话题说下去，

「可我是男生诶，谈心之类的不太合适，相比之下，夕夏亲自去更好吧」

夕夏打量了我一眼，仿佛确认我没事后便若无其事地放开我的手，重新与我拉开距离，

「你们不是关系很好的青梅竹马么？不过男女之间确实没办法讲一些话……至于我，这就是我做不到的事，我没法和别人太过亲密……尤其是和御雷的人」

夕夏一瞬间露出了悲伤的表情，从最开始不苟言笑，到现在时不时会对我表达欣喜之情，可我还是几乎从未触碰过她的悲伤……

【不，有一次……在风香山时候，夕夏在昏迷时喊出的那声「爸爸」。】

「所以我想去找伊吹，毕竟她很会与人接触和交往」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转眼间夕夏又恢复了正常，而在这时，越野车也停在了峡谷一侧的山顶，夕夏嘱咐了司机几句后，随着身后汽车引擎重新发动的声音，她便与我一同走向悬崖边缘。

没有任何阻碍视线的物体，巨大的天穹如同罩子一样盖在辽阔的沙漠大地之上，荒芜，荒凉，风声掠过沙漠，穿过峡谷，发出深沉的啸声，唯有一轮孤月宁静地悬挂在夜空当中。

夕夏和我并肩凝望着雄浑的沙漠绘卷，随即先我一步走到悬崖边缘将身子蹲下，紧接着把双手放在两侧维持重心并伸出双腿，最终完成了双脚悬空的坐姿，夜风把她乌黑的秀发朝后方撩起，银色月光洒满了她的背影，我也在此刻下定了决心，

「夕夏！我……」

「……」

夕夏用手轻轻按着被风拂起的头发，扭头平静地与我对视，

「我想要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

分享一个人的过去，触碰一个人的悲伤，我做好了觉悟，也明白了自己的方向和她定然相同。

「诶？」

「……我发现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们是伙伴吧」

发觉歧义很大的我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夕夏则是哑然失笑，

「说的是第一次见面不久时的事吧，我们在奈原军高宿舍区和通往格纳库的交界处，算是交换的约定？那么，就告诉我你的目标吧」

发自内心？出于愿望，还是仅仅看穿了夕夏？

但毫无疑问，这是我「现阶段」不会有丝毫后悔的决定，因为我确实真心想要与眼前的少女并肩作战。

我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的说道，

「我想要和你一起结束战争，然后让御雷和皓月的国民能够平等地共同生活」

夕夏收起了笑容，恢复到一如既往的严肃，

「你真的理解『平等』的含义吗？」

知晓她的反问已经侧面肯定了我的回答，放下心来的我随即来到夕夏身边，与她并肩坐在悬崖边缘，

「我不知道会遇到多少阻力，甚至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但是，只有朝向正确的敌人举起枪口，扳机才能毫无迷茫地扣动，并且我知道我不会是一个人在战斗，所以，夕夏，让我加入你们吧」

良久的沉默降临在了我与她之间，少女暗红色的双瞳将视线投向无垠的沙漠，没有第一时间正面回答我，而是开始讲述自己在那片荒芜之地的回忆。

清泠的音色仿佛山间的冷泉，夕夏的过往唤起了我人生前六年那模糊的逃亡经历，那与亲人有关伤痛，也令我不禁思念起不知身在何方的亲身母亲。

【妈妈。】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口的吊坠，在气温稍低的夜晚，碧绿的吊坠反而不可思议地散发出些许温暖。

「星月八云……夕夏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少女与她父亲的回忆是我所陌生的亲子关系，是与浩叔的迟钝与温柔不同的另类父爱，即便如此我也能从夕夏的话语中感受到两人的父女之情，

「哈……不过是个对别人要求严格，对自己却温柔的双标笨蛋，所以才会死啊」

「别这样……」

「不过要说了不起也确实了不起，明明死在自己想保护的人手上，却早预料到结局，即使被背叛，即使要牺牲，也坚持为了别人的家伙」

几乎彻底将埋藏在心底的情绪一股脑倒出，漫长故事的结局，夕夏说到最后甚至有些梗咽了，

「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去嘲笑理想主义者，我不会去干这种事，等到我完成了他理想的那天，我才会尽情地嘲笑他」

「想哭就尽情哭出来吧」

不知道怎么安慰夕夏，我绞尽脑汁也只能挤出来这句话。

「嗯？不会，连他死的时候我都没哭过」

「毕竟是被当成男孩子养大的嘛……」

「你这样有点失礼……啊嚏」

夕夏话语因为一个喷嚏而中断，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并在口袋里找手帕，我自然而然地脱下外套披在了她的肩膀上，结果她像是被吓到一样立刻扭头看向我。

「呃，小心着凉」

被面前的女性直勾勾地盯着，令我不由得怀疑这个举动难道是犯了大错，

「队长要是在作战前感冒了那责任在我，既然是我带你来这儿的……我就得保证你的安全……包括健康」

「有个成语是叫乘什么而入来着？」

「乘虚而入……夕夏，你又跟谁学的啊？！我才没有那个意思」

「噗嗤」

夕夏闭着眼睛，露出毫不做作的笑容，

「我不会暴露那样的破绽的……不过，你要是感冒了我岂不是也得负责」

「我比较硬朗啦……毕竟是……」

肩膀传来触感，夕夏趁我说话的时候将身子靠了过来，我瞬间觉得心跳加快数倍。

深羽，伊吹甚至天舞谁做这种事我都觉得正常，唯独夕夏会主动这样是我此前从未敢想的。

「靠在一起会暖和一点……」

轻柔的声音不再如以往那样坚定，身旁的少女仿佛想把感情藏起来一样，以致我始终无法对接她的目光。

怀抱着懵懂的情感和紧张的心境，我们两人宛如恋人一样坐在悬崖边缘，直到越野车的引擎声逐渐清晰，我们两颗心在线性时间长河中最接近的一次，才最终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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