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暗的黎明 4

奈原的治安署里，我自己在医务室处理伤口之后，便坐在了大厅的长椅上休息。

一个看起来有点胆小的警察此时战战兢兢地双手捧着一杯茶给我递了上来，目光时不时地瞥向我放在手边不远处的狙击枪。

这可怜的家伙在看到浑身是伤的芥川老师扛着冲锋枪进来时，吓得裤子都湿了，好在两三秒钟后，芥川已经掏出一本证件让他很快理解了情况。

我疲惫地抿了一口热茶，道谢之后我也就不再在意他了，毕竟现在没有闲心跟一个局外人讲述刚刚经历的事件。

原本驾车10分钟不到的路程，在我们的竭力地奔跑下还是延长为了半个小时。

芥川用电话联系军部后，就到治安署旁的医务室对伤势进行应急如理了，同时凌也在里面。

5分钟后，凌穿着警察的制服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你的伤怎么样了？」我担心地问道。

「因为发射角度太大所以被RPG的尾喷焰灼伤了，虽然确实很疼，不过涂了药膏之后舒服多了」

凌稍显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这身衣服可以暂时替代我那件已经烧破的玩意，你要不要也换一件？」

「我就算了，这件便服穿得挺舒服的，这种帅气的制服不怎么适合我的气质，当然也不适合你」

「喂喂，不要扼杀别人小时候的梦想好不好，以前就是觉得穿上警察制服就会瞬间像正义的伙伴那样帅气」

「拿着RPG打武装直升机的警察吗？哈哈哈哈」

「你这家伙，吐槽还是那么不留情面」

凌也笑了出来，玩笑营造的轻松气氛多多少少打消了堆积起来的负面情感，随后他也坐在了长椅上。

房间里很快又回到了安静的状态，我的目光没有聚焦地落在前方，只是等待着对面医务室的门被推开。

「雨明，你还真坚强呢」

冷不防的一句话将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嗯？」

「刚刚我确实非常害怕，真田老师死了之后，我才对现在我们所做的事情，所面对的事情有了具体的认识，就算这不是战争，也是战场吧，战争的缩影，比起杀人的犹豫，更多的是对被杀的恐惧，如果那时候不是芥川老师把我骂醒，我一定把我们三个也都害死了吧。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很不甘心，为什么我没有回应期待，为什么我不能再做得好一点，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这么冷静地应付这种毫无道理的状况呢？」

凌说到一半时已经将头埋在了自己的臂膀里，声音也愈发的无力，好像不愿让我看见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

同样的回答，就算是自己的事，从始至终我都不明白，或者说正因为是自己的事吧。

「是吗……」

但是我理解他，理解我的死党，理解这个和我有着近10年孽缘的家伙。

「战斗还没结束呢，你要向我认输吗？」

「……」

「真田老师冲出去的时候，我只是一味地躲着敌人的射击，而当我想要去支援时，已经太晚了」

我停下话语，想起那个再也无法对我们发火的真田老师，我的身体和嗓音都因为难过而微微颤抖着，

「我失败了一次，我救不了他，所以我在你重复着几乎一样的举动时，我只知道我必须要挽回，就算不可能挽回已经失去的性命，我也要给予自身能够接受这样的自己的理由，绝不要再像第一次那样无能无力，我和你一样，无法接受回应不了期待的自己，尤其是自己对自己的期待」

「你……」

凌此时已经将头抬了起来，一脸诧异地盯着我，

「……从哪学来这些台词的？」

「喂，我可是很认真的啊！」

我们两人的双手瞬间又掐了起来。

算是他对前天下午我和枢的失礼行为的小小报复吧，不过，这番话好像我也是没来由地就说出来了。

「我发现你和深羽都能很自然地将真情毫不遮掩地借助言语流露出来，真羡慕你们，因为很多时候话不说出来，别人是绝对不会明白的」

凌的表情重新带上了温和，与我刚才一样，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了前方，

「这点……我就做不到，不过还没结束，一会看我扳回一城吧」

就像乐此不疲的，总是被深羽她们嘲笑孩子气的，我和凌还有枢三人的战争游戏。

「嗯」

这时候，治安署的门被推开，一名身着军装的青年快步走了进来，我和凌看见他肩章的军衔后立即起身敬了军礼。

见到与我们外观不符的突然举动，这位中尉略显诧异，不过还是标准地回以了军礼，随即向我们询问，

「芥川上尉在吗？」

「他受了伤，正在医务室里接受治疗」凌用手指向医务室的位置。

青年点了点头，随后立刻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不过就在手即将放在门把上的时候，他忽然回过身来问道，

「你们两位是？」

「我们是芥川上尉的学生」

不管是不是值得信赖的人，这个说法都没有什么问题，这么考虑后我便回答了。

他再次打量了我们几眼，几秒钟后才转动医务室的把手。

无论多少次，我都没法习惯别人这种想要看穿他人的眼神。

数分钟过去，芥川和那名青年一边交谈着一边走出了医务室，看着芥川带着一如既往的刚毅稳重的表情，衣服也换成了宽松的背心，结实的肌肉一览无余，似乎伤势没有大碍，于是我也放心了不少。

青年很快注意到我们，随即停止了谈话，不过在芥川示意无碍后，他便继续说了，

「那么就由您带领快速反应部队回到塞雷纳利去实施救援行动了」

「就这样吧，中尉，你的人都带过来了吗？」

「都在门外等着了」

这时候，我和凌才透过门上的装饰玻璃发现了外面排列整齐的人影。

「皆城，悠木，拿上武器，我们出去吧」

芥川往出口方向偏了一下头同时对着我们说道，

「恕我冒昧，上尉，难道你打算带着这两名高中生一起去参加行动吗？」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属下觉得不妥，要处理这种场面的话，我不认为这两名学生有过相应的训练」

「他们也没受过步兵击毁直升机的训练」

说完芥川就头也不回地拉开了治安亭的大门，我们也立马跟了上去，只留下目瞪口呆地依然在思索着刚刚那句话的青年中尉。

门外已经站了两排全副武装的士兵，一共16人，

「只有16人吗？」

眼前的队伍人数让芥川不禁皱起了眉头。

「上头觉得足够了，这些战士全部都是战场的全能多面手，并且作为针对解救人质的快速反应部队，这样的人数也是刚刚好」

慌慌张张跟上来的中尉答道。

「解救人质吗……」我喃喃自语。

「评估好作战路线了吗？」芥川继续提问。

「是！由您率领的快速反应部队最好的选择是从海边进入塞雷纳利，并由西南方向逐渐向北以及东北方向推进，目标是保证博士们的安全，当然还有平民，届时会有直升机来救援」

「你的手下对于解救人质有没有经验」

「请放心，这是本次作战最有可能面临的情况，所以我才选择了他们」

「HMA部队呢？」

「HMA部队调动需要一点时间，不过预计会在您的部队进入塞雷纳利后开始从正东方向，也就是离群青学园最近的入口处开始正面强攻，吸引敌人的大多数火力，以此来支援您部队的后方行动」

「上尉，就像雨明之前说的，海边应该是敌人的总部」

凌一脸疑惑地问出了关键的问题，本应最早排除的路线却又被用上了，芥川似乎对这明显的矛盾有着解释。

不过在芥川没回答之前，青年中尉已经笑眯眯地说出原因了，

「军部考虑再三后决定，一定要断掉敌人的后路，而根据情报海边的渔船就是最可能的敌人所准备的后路，既然是后路那就不可不断，同时这条线路深入后方也是绝佳路线，所以是一举两得的计划。最关键的是，为了支持你们能在极为隐蔽的情况下将海边位置的敌人全部消灭，这次军部高层特别提供了公国最新的研究成果」

中尉忽然伸手招呼了队伍里的一名战士，那名战士随即小跑过来将手中的狙击枪递给中尉。

「上尉，你可试试它的瞄准镜」

只见他礼貌地双手将狙击枪递送到了芥川面前，胸有成竹，高深莫测，中尉此时的表情就是这两个成语所能描绘的了。

芥川理所当然地试了试这把狙击枪的瞄准镜，

结果不出两秒钟，芥川就一脸惊讶地将目光重新放到了中尉身上，而中尉的笑容则昭示了对芥川的反应十分满意。

「这个叫夜视仪，用一种特制的透镜，能够将视野内物体发出的红外线会聚起来，以此增强人眼可感受的可见图像来观察和瞄准目标」

随即中尉也将狙击枪递给我和凌，当我将眼睛贴近瞄准镜后，一个完全陌生的「夜间白昼」世界降临在了我的视界，我也便明白了这个武器的强大的确能让我们顺利地奇袭敌人的总部，甚至它所具有的革命性，对夜间战场的开辟，我也能隐约地认识到。

「还有真田中尉那边……」

芥川重新恢复到了严肃表情，

「已经派遣搜救部队去寻找真田中尉的遗体了，还有敌人的尸体也会一并带回，请放心」

青年中尉也不再是那副笑脸了，对他而言，真田应该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军人。

「全体注意，行动开始，上车！」

安排和确认全部事情之后，芥川下令了。

快速反应部队的战士们随后整齐地排队小跑上了不远处的卡车。

正当我们想跟上去时，芥川拉住了我们，

「带上这个，每个人都有」

说着他拿出来两套无线电耳麦，让我和凌戴上，

「没有特殊情况，不要离开能接受到我命令的范围，也就是这个无线电的通讯范围，通讯员为中心的范围，不得擅自行动，一切听从指挥，另外，你们没有编号，我会直接叫你们俩的名字，这是第一次，所以我跟你们讲这些，给我牢牢记住」

「是！」

或许是对我们的回答感到满意，他轻轻地拍了拍我和凌的肩膀，然后催促我们上车。

∞┉┉┉┉┉∞

愈发暗红的天空积蓄着厚重的云层，一声接着一声的闷雷预示着这场暴雨越来越近了。

军用卡车平稳地行驶着，短暂而沉默的路途很快达到了尽头，

清晰的海浪声有节奏地回荡着，熟悉的带着微咸味道的海风迎面而来，眼前就是我们要步行通过的海岸了。

队员们维持着分散而又结构合理的队形缓慢推进着，各自用着夜视仪搜索着敌人的位置。

将近十分钟后，可疑的渔船队逐渐地出现于可观察范围。

「2点钟方向发现目标」

「11点钟方向发现目标」

「3点钟方向发现目标，在建筑物顶上」

无线电里陆续传来了队友的报告。

「全体停止前进，01号02号03号，汇报可疑目标总数」

「观察到6名可疑人员，判断是敌人的可能性很大」

「按顺时针方向排序，每个目标由两名狙击手共同负责，听我口令同时行动」

芥川获得信息反馈后立即作出了命令。

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被敌人发现的可能性，必须同时间将复数目标狙杀。

随着一声令下，装了消声器的狙击枪瞬间发出了间隔极短的闷响。

「目标全部消灭」

无线电里传来了报告声。

「01至05号，负责搜查渔船船舱内，其它人迅速进入镇内，寻找并占领适宜狙击位置，13141516号，跟随我接近博士们的隐匿场所狙击手请确保我们行进路线的安全」

芥川用依旧古井无波的音调下达了下一个命令。

事情不会总是那么完美，当我们发动攻击之后，敌人也很有可能已经开始传递了关于我们的信息。

兵贵神速，所以才要快，在应对措施完成之前，先将他们的后招封死。

队友们向四面八方迅速地分散开，各自去寻找视野开拓的狙击点。

「凌！」

我朝凌轻喊了一声，他也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们两人随即往熟悉的方向跑去。

没有携带那种专业的攀登工具，也不具有这方面的能力，希望能占据良好的狙击位置，必须往高处走。

在这种凌晨时分，符合条件的地方当然仅此而已了。

我和凌贴着不知名人家的墙壁走着，直到边缘处才小心翼翼将头探出去，目光所追寻的目的地，便是我们家。

从回到塞雷纳利前我就有意识地摸了摸一直别在腰间的钥匙扣，确认了没有在与武装直升机死斗时弄丢。

只要能回到家中，那么上房顶就轻而易举了。

不过这显然也是极其危险的举动，敌人掌握的情报并不少，所以这个房子势必是他们所重点关照的对象，即使找不到他们要的目标人物，他们也一定会将屋子翻个底朝天的。

想要的无非也就是工房里的那些东西吧，想象着温馨的房子会被弄得乱七八糟，我内心便烦躁无比。

「没发现敌人，靠近看看吧」凌透过夜视仪说道。

「那么……」

就在我即将同意凌的提案时，不断有着队员报告声的无线电里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皆城，悠木，你们在哪！」

芥川老师似乎有些生气的声音传入了我们的耳中。

「在我们家附近……」

虽然不算违反命令，但总归还是有点心虚，毕竟我们的确算是「乱来」。

「……支援马上到，你们等一下」

「是！」

我们两人没有异议地接受了，毕竟不知道会有什么程度的危险在前方，芥川指派增援来这个位置的考虑是非常恰当的。

随即3名队友也来到了我们身旁，没有过多的停留，对我们做了一个跟随前进的手势后，三人就往悠木家的方向靠近。

当我们到达门前时，便发现了大门只是虚掩着的，房子已经被入侵了这一情况既让人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安心，又让人对接下来很可能发生的冲突悬起了心。

其中一名队员做出准备突入的手势，随即踹开了门，包括我在内的其余4人早已经举起的枪立马竭力捕捉着每一个危险的目标。

不过昏暗的房间里没有发现任何危险人物。

于是我们5人小心翼翼地进入了房间。

长廊式的矩形多层房屋，是塞雷纳利旧街区数量最多的房屋构型，我们隐藏着脚步声，往房屋深处走去。

数年间经常造访的屋子，熟悉而同样温馨的屋子，此时在黑暗和如死亡般的静谧下显得无比的陌生，石英钟摆的往复声代替了我们的脚步声，精巧的军工模型摆在橱窗里，茶几上放着散发出成熟香味的水果。

明明走在自己家里，却像是踏入雷区一般，恐怕此时的凌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转眼间，我们就接近了楼梯口，为首的青年示意凌和另一名队友上楼去搜索，而我在内的其余三人则是继续走向工房那边。

我朝凌竖了竖大拇指，之后便继续跟随往前。

当偌大的工房印入我们眼帘时，我们才最直观地确认到「被入侵」这一事实。

原本打扫整洁，物品摆放井然有序的工房此时杂乱不堪，我稍微查看了一下记忆中存放模具以及图纸的位置，几乎凡是有科技含量的物件，都已经找不到了。

理所当然的结果，不论是我们要保护的，还是他们要掠夺的目标一直都是明确的。

「这里是07号，我们已经确认悠木家2层和3层的安全」

无线电里传来了声音，看来楼上也没有敌人的残部。

「这里是悠木凌，请求在悠木家的楼顶作为狙击布置点」凌的声音随即传来。

「同意请求」

芥川很干脆的答应了。

而我们的探索还没结束，我向领头的那位青年示意工房是连通的，于是我们进入了我家的工房。

眼前是如同隔壁一样的混乱场景，引起我注意的一点是那个试做型的II型动力系统核心发动机，似乎连同沉重的试验模拟框架一同消失了。

因为难以拆解，所以整个搬走了吗？那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浩叔他们难道没来得及处理吗？

确认工房的状况后，我们进入了长廊，此时熟悉而又陌生的家中，值得庆幸的只有在这我所珍视的地方没有发生任何交火。

几分钟后，我在向芥川发出请求后便登上皆城家的楼顶，其它几名队友则重新集合并离开了这栋房子。

刺眼的闪电和连续的雷声震撼着大地，或许不少原本熟睡的婴儿此刻已经被吓醒而开始了哭闹吧。

白天的疲劳在短暂的睡眠中并未彻底消除，彻夜的作战令我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了，尤其是大脑在渐渐遗失疲劳感这一事实也让我明白身体快要到达维持正常机理的极限了。

推开楼顶木门的那一刻，微凉的夜风再次让我清醒了不少。

我望向悠木家的方向，一座水泥外壳的蓄水池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们两家的楼顶天台被它所间隔开来，无法观察到彼此。

这个好像主场一样的感觉，令我感到有些奇妙。

「全体注意，隐蔽点没有人了，所有狙击手立即全方位搜索目标的户外踪迹！3分钟后我们前往下一个藏匿地点」

芥川的声音难得地带上了一丝焦虑，而这句话也一字一字地刻在了我的心上——

是因为不安全而转移位置，还是被发现然后被带走了，或者是说，已经开始执行了当初设定的迫不得已的最后一个方案，高度依赖狙击手配合与发挥的脱离封闭建筑的反向支援类方案。

不论如何都说明了最稳妥的计划已经被打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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