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夜（三）

“真是无趣的脸哪。”

老师这么说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罗马雕塑似的神圣，又或者只是我个人无道理的臆想，我想这大概是早上的朝阳照在老师身上让我产生的错觉。

但是老师说这句话时确实带有悲哀的神情，那是与她极不相称的，让我想起海底最深处腐烂的尸体的笑意。沉睡在海底几千年，无人问津无人知道，就是这种程度的悲哀，但这大概也是我的错觉，因为老师本就不该露出这样的神情，这毫无道理。

我今天总是产生这样的错觉，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当你以为自己处在众人的目光中，觉得自己在被他人审视的时候，其实很少有人会真的在看你，因为这就是这样的世界，所有人都没有余裕去关心除自己以外的人。

所以当我觉得老师是因为我而露出这样悲哀的神色的时候，我就已经犯了错误，好比那咯索斯看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迟早要自取灭亡。我得时刻省视自身，不要让自己陷入无可奈何的境地里。

姐姐是这样教导我的。

可老师在我眼中依旧那样悲伤，不管是她手里叼着的烟，还是看着我的眼神都显露出悲伤的味道。如果那真的是我的错觉的话，为什么会在我已经发觉自身过错的时候依然持续着呢？

“高中三年真的是转瞬即逝哦。”她又抽了一口烟，那好像无处不在的忧伤气氛抓眼间就无影无踪了，我想那果真是一场错觉，我真是超乎自己想象的自恋的人，但是老师依旧在说话，她看着我，眼神像是看到什么无比熟悉而又怀念的人物，比如在她五岁时就失踪的隔壁家的叔叔，她的父亲告诉她叔叔去旅行了，她却知道叔叔去了战场，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种联想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我的脑海，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使我想笑，或许我本身就是个幽默的人，只是在此之前从未发觉到，但我觉得老师看我的眼神真的有这样的情感在内，可我只是她众多学生当中的一个，何德何能让她对我抱有这样的感情呢？

所以我想，那一定也是错觉的一种。

“未来如何虽然我们现在预想不到，但它其实来得比我们想象得都快，像是你上一秒还在思考自己该吃胡萝卜还是青菜，但下一秒你就要到社会上，要承受巨大的责任了。”她说，“时间流逝得比我们想象的都快，在我18岁以前，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变成18岁。”

“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不如说一模一样。”我有些惊叹我和国文老师的心有灵犀，同时想到难道这是所有人都会想到的问题，所有人在18岁以前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18岁，到18岁以后又会兀然想起这件事。这多少有些令人沮丧，尽管我自己也不明白这股沮丧从何而来。

“不过老师的话早就过了18岁的年纪就是了呢。”

剧烈的拳风吹拂着我，我的头发朝两边分开，国文老师用不带感情的瞳孔盯了我一眼，像是在说“再有下次你项上人头不保”。

我惊异于老师到我面前来的速度，所以在老师缓缓把拳头放下的时候一点声也不敢出。

果然年龄是女人的地雷呀。

不能理解的地方是，我明明知道这件事情，却还要逞口舌之利，这是为什么呢？我绝对没有抱着想要伤害他人和自己的想法，所以只是单纯的随性而为，也就是说，我正在享受对老师的调戏么？

这真是震绝的想法，我觉得是时候再次反省一下自己了。

我不觉得自己是因为觉得老师的反应很可爱，期待老师做出可爱的反应才这样做的（这样的可能也存在着），只是觉得像老师这样强大的人也会因为触碰到年龄的话题而进退失措感到……感到什么呢？

我果然只是觉得老师可爱而已吧？

我开始愧疚起来。但老师很快就不再介意我的冒犯了。她说，“不管如何，你都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过好在高中仅剩的时间，不至于在回首自己的青春时期发现那里一片空白……我只是想对你说这件事。”

她用郑重的语调，认真的眼睛对我说，“不要留下遗憾。”

但我想是否会留下遗憾很难说是能由本人掌握的事情，自己不能承担自己所做出选择的责任，这种事情也很常见，所以我想老师的忠告对我来说并无意义，可我还能说什么呢？因为世界总是在发生不好的事情，因为善和恶总是很难分得清，所以我只能对老师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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