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章

东村倚黄昏，红桩篱笆阁。

阁下泞雨几日没，老少着蓑衣，半山掩眉梢，前路堪曲折。

稚子年黄发，烟炊鸡犬驼。

一捧陈谷熟三碗，嗷嗷小家雀，轻轻捻织砖，白首烧饭婆。

家婆几不知，拾扫前夜尘。

昨时灰落今时来，驼腰寻扫帚，喃喃恶窗外，泄雨终不停。

家中粮米尽，两指粘数粒。

起灰细细寻，灰潮指不适，又觉痛入骨，冷意倾灰去。

左手推前门，右手挽木舀，旧衣紧袖口，方见天意寒。

今朝有米食，饥也明日饥，今朝觉紧衣，昨年还觉适。

家婆不记日，只记晨与昏，晨起扫昏尘，昏来待晨鸡。

两手酥软软，两脚慢绵绵，寻井舀冷去，煮粥填空腹。

力衰怎起绳，嘘嘘扶井口，井中有清水，来照苍老身。

白发缠耳垂，面皮垮似泥，忽觉今天晴，未着破蓑衣。

薄鞋压泥路，薄衣遮瘦身，有声街口来，横枝挑木柴。

山间有枯树，其形似家婆，家婆连声呼，欲饮井中水。

身疲人衰老，晨食还未饮，日上早近巳，灶里如井寒。

且看挑柴者，十七健硕子，闻声忙来助，先扶婆起身。

手擎粗草绳，坠桶入深井，一臂尽起肉，数斤如两轻。

倾水入木舀，方足阿婆求，连声问阿婆，可望送归去？

十七声方落，稚弟却寻来，家父等柴急，早归暖塘灶。

十七怎奈何，便抽柴数根，敬与阿婆前，归身随弟去。

稚弟声不止，娘亲恐兄危，若非父坚决，怎送兄入山？

连夜大雨尽，山路滑又艰，有猎言毒虫，天晴腹中饥。

娘亲不宁坐，倚门畔儿归，踟蹰无所措，连声念佛陀。

稚弟声尖细，十七尽耳闻，面露是愧色，声小似蝇虫。

快些归家去，莫使娘早忧，言罢走健步，转巷便失人。

左右上日头，声存影消散，独留家婆在，还剩柴数根。

但闻稚弟歌，几从屋后来，前些夫子曰，今朝还长兄。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家婆闻稚歌，不觉老泪盈，泪尽鼻上侧，存蓄皱皮涡。

家子哪里寻？阿母泪如雨，年时披红妆，重纸压唇色。

上食白色米，下饮清绿水，前拜天与地，后敬高堂坐。

高堂笑开颜，老子终成君，长秤系红绳，长烛燃终夜。

巧女娇嫩容，羞红绣红头，心猜夫君颜，两股扭不止。

左身满红枣，右臂埋核生，前院尽欢愉，后厢独身乐。

不知夜几时，袖中面糕食，娘曰忍饥渴，待君归来受。

终是君归来，酒气盈满闺，女儿身香尽，混满酒肉臭。

声厌责宾客，粗起女儿巾，双目熏昏沉，解衣便落帐。

女儿寻君时，心羞不可待，君来便是此，微凉苦心肝。

女儿解君苦，细声轻言语，待饮交杯酒，双双系红绳。

君似从不闻，力粗如牲畜，女儿嫩红妆，声桀乱红帐。

朝起敬高堂，身骨如拆乱，忍痛斟茶去，温杯盖青瓷。

高堂知君厉，声斥君粗乱，女儿无可说，君还厌其默。

再晨高堂走，远赴别城商，家留君与女，好曰亲相处。

当夜不见君，独守空卧房，再见君归来，酒肉满衣裳。

来者便有责，热水醒酒汤，饮罢倒头睡，声震好雕栏。

往日复往日，一示往欲留，不顾女儿问，明朝空床头。

忽闻惊愕来，高堂身陨外，有匪劫山路，无一人生还。

女儿今夜闻，声悲无所依，遣人寻君去，直至朝阳归。

君宿勾栏处，不闻高堂悲，女儿连夜来，带信请君归。

君初悲不可，再闻怒从起，大斥妇人灾，寻来此消息。

女儿何处冤？寻君归家耳！高堂今归西，何人擎家门？

忽觉恶心起，食也不进腹，原是三月孕，君却从不知。

家无门牌遮，风雨渐零落，前后几厢房，仅余三间瓦。

是也如刀绞，儿出风雪里，舍了一身命，终留儿啼哭。

无银予产婆，便搬黄梨座，月子初一日，洗手着羹汤。

一日君复归，才知子十日，再日君复归，子有两岁余。

女儿觉君此，归来又如何，图与君离和，挟儿归家去。

有婆前言语，世间少离和？只是汝离去，汝子又怎堪？

此天敬玉皇，此地认阎王，天地皆是男，哪有女儿路？

女儿哀叹罢，由得消念头，哄儿睡夜中，起身洗漱毕。

夜深君复归，来挟两三人，但越债台高，请妇赎债去！

妇闻有死意，着头便往门，几人力擒妇，如铁钳四手。

子梦屋中时，妇啼也无声，夜深挟妇去，变卖关外关。

卖做蛮人奴，风雪塞双眸，朝起断羊毛，夜尽倾羊乳。

几年成柴枯，人老心苍碎，往死都无力，斥鞭声渐起。

终有军伍来，救妇从关外，一入关中寻，何处是家路？

妇里儿两岁，妇归儿不识，不识但问妇，何为与我乞？

梦惊妇不眠，再视窗外烟，哪里都无路，无人去请她。

老军予面饼，自言妻子亡，不求妇与嫁，但请缝衣裳。

妇指硬如铁，针扎不觉痛，夜尽补破口，披与老军身。

如是日复日，过余一度春，有人远地来，携衣包木盒。

言说老军死，尸骨无所寻，请妇莫悲哀，言罢寻下家。

妇怀老军衣，幽幽无所言，深藏木旧柜，提锄下地去。

日上正当头，大哭如汗落，哭罢继锄地，日落归破屋。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阿婆离家远，不识儿怎样，老军死沙场，灶火为己熟。

泪罢拾柴起，蹒跚归家去。

早尽午时天，有歌盈耳廓。

小溪绕小村，老少插秧忙。

一饮家井水，谁觉日头艰？

粗茶寻苦香，户户生炊烟。

吾家乡，吾家乡，畔去畔来终日归。

歌罢有人笑，阿婆合家门。

饮粥过一日，夜时空留窗。

阿婆身觉冷，昏沉往欲睡。

有儿哭声啼，忙是上问前。

小畜死夜中，阿母儿怎办？

阿母声温柔，哄儿莫啼哭。

葬畜入地中，梦中来寻汝。

小儿拾木铲，巴掌大土坑。

息了啼哭声，有闻货郎来。

嬉笑出家去，阿母连声呼。

莫要摔伤汝，慢走莫跑去。

夜静人声小，朝来处处啼。

阿婆紧缩门，无声也无人。

今朝歌又起，叽喳如家雀。

嬉笑过巷口，再复寒风冽。

——————————《女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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