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秋入冬。
将过冬至。
这一晚夏诺倒是和一对母女吃了碗热气腾腾的水饺。
味道不错。
恍恍惚惚,也在这个世界过了一个季度。
看着一对母女亲亲热热的说话,一副全然没有了重负,轻轻松松的模样。
夏诺些许融入进去,没有过分也没有疏离。
听着小倾城一直喋喋不休的说。
“什么时候回家,这里好无聊呢。”
“除了师父父和娘亲,一个有意思的都没有,那头的马夫都不让我碰他的马。”
宁琅柔和着脸颊,这几天除了在稍微打理这座破败已经无可挽救的茶庄露出过女强人的手腕之外,一直都以温婉的母亲身份出现。
看起来平静,在夏诺的眼里,却是带着勉强的。
如果没有出乎少年所料,有些事情大概就会发生在这几天,早一点,晚一点。
知道这些事情,从宁琅拿走那颗珠子开始,就有所预料。
女子总是带着笑容轻轻的回应自己的女儿。
“很快了,这里的事情都安排好,就回去。马夫不让你碰他的马,是担心你被马踹了,不要老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这时候古灵精怪的小倾城又会把目光落在一直一言不发的夏诺身上。
“可是娘亲不是老和师父父闹脾气吗?”
喝着汤的少年差点被呛到。
宁琅脸色微红,很快的洋溢笑容。
“那是不同的。而且尽管如此,夏公子他是个好人,尽管嘴硬了一点。”
夏诺这时候会稍微不耐的转过脸去,从前到现在更习惯被讽刺,不习惯被当面夸耀的少年人,这次也如此。
至于什么未亡人的遐想,一点都没有,也不适合。
吃完饭。
入了夜。
夏诺坐在床边。
收拾着行李,佩刀放在桌上。
伤势已经调息的差不多,比起这段漂泊的经历,少年现在更想回到那个山门,过个陌生的春节。
不过有些事情应该会比春节来的更早。
比如现在响起的敲门声。
夏诺了然于心的,甚至更带点觉悟的打开门。
就看到了披上了显得厚实的袍子,仍旧显得温柔婉约的宁琅出现在门口。
夏诺倒没有惊讶,更显得平静。
“宁夫人,怎么了?”
宁琅看着对方这张比起之前,更显的俊朗的面庞,说实话并没有觉得多欢喜,反而是有些陌生。
她笑了笑。
“夏公子似乎知道我会来?”
夏诺老实的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只是感觉你有话这几天会对我说,没想到这么早而已。”
宁琅收起笑容,轻叹口气,脸上显现一抹疲惫来。
“是么……看来挺明显的呢。不过,也是时候了。我们能谈谈么?”
夏诺深吸一口气。
“行,反正一路也是被你拜托过来的,再听点唠叨,也没关系。”
女子笑出声来。
在月光下,显得清丽。
“那就一起出来走走吧,房间里,闷得慌。”
——
宁家茶庄,即使遭遇了这样的变故,房会塌,人会走。但是风景如旧。
这边山野,一眼就能眺望到下头这几日无人照料,显得放飞自我,肆意生长的茶田。
如梯田一样被分割往下,一层接着一层,层次分明。
月光下铺上了薄薄的银色,空气清冷。
宁琅一手抱着自己的胳膊,和夏诺保持着一点距离,从茶田中的山道缓缓走过。
夏诺没有说话,这位宁家茶庄这一代唯一留下的女子轻声开口。
“出了这档子事,虽然血迹弄干净,虽然官府没有追究。但是终究让人人心惶惶,是没有人再愿意来这里了。”
夏诺目视着前方,鼻息之间缭绕清风。
身躯显得温暖,让周遭的温度也上升了一点。
“毕竟这事也不算小事嘛,换我也不会再来。”
宁琅轻笑起来。
察觉到了对方一点无奈。
“夏公子是说以后不再会搭理我这种女子么?”
夏诺摇头苦笑。
“这不是典型事件,不能一概而论的。我也没死,结局还算皆大欢喜。”
宁琅点了点头。
“是啊,算是皆大欢喜。不过实际上我得到了什么呢?都没有,少了两个可能会祸害人间的哥哥,也算是喜么?”
夏诺其实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此时还是需要说些什么。
“对别人来说算是喜吧……其余的也不知道了,太深奥的问题可别问我,我可不是什么教书先生。”
宁琅笑起来,眼睛笑的像弯月。
两人漫步来到一处凸起的矮崖边,这里是宁琅常常到来,眺望夏诺带着小倾城在田野呼吸吐纳的地方。
此时宁琅不顾及一个女子的礼仪风范,缓缓在崖边坐下来。
一张清丽的容颜,被风迎面吹拂,发丝纷飞。
少年在宁琅身边不远的地方坐下来,保持着半个身子的距离。
眺望山野,即使是黑夜,格外的安静,这个季节少了许多虫鸣,只剩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倒没有什么暧昧气氛,只是更觉安心和宁静。
直到宁琅稍带感慨的开口。
“夏公子你应该知道吧?我常常站在这边,看着你带着倾城在下头来来走走呢,你仰着头,小倾城就学着你仰着头。你步伐迈的有规律有点玄妙,小倾城就学着你,不过有点像是东施效颦,很好笑呢。我站在这里,感觉,仿佛能一直看下去似的。”
夏诺听着女子的声线,一如她的性子,温柔,带着一点倔强。
“我知道。”
少年如此轻声说道。
宁琅也不介意此时夏诺的话少。
反正只要有人能听下去,好像就足够了。
仍是自顾自的看,自顾自的说。
“那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我相公如果现在还在,牵着小倾城,从这里走过会是什么情景。或许情况也会稍微不同呢。我们不是来找什么麻烦的,而是回家省亲,看看健在的爹,看看稳重的宁祁,看看虽然闯些祸,但总是会回家的宁棠。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喝口茶,聊的天南地北,不亦乐乎。”
宁琅说到这里,眼睛像是少女一般,散发光彩,稍微带着一点不切实际的憧憬。
她屈起自己的双膝,脑袋轻轻的放下。
动作也如少女。
夏诺看着远方,心神稳定。
“那时候没有这些事情,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相公会带着小倾城,说着他喜欢的书,说着他喜欢的故事,从这里走过,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说不定,相公还会把倾城放在肩头坐着呢。只是我相公身子单薄,不像你,这点稍微不切实际了。”
夏诺点了点头,没有附和对方的笑,显得意外的沉稳。
于是宁琅就继续说。
“夏公子,其实我真是一个很麻烦的女人吧?”
突然问了这句话。
夏诺没有措手不及。
略微沉吟,摇了摇头。
“也不算吧,毕竟谁都会有困难。”
宁琅展露笑颜,枕在膝盖上的脑袋,微微侧了侧,发丝垂落一边。
她的眼中只有明月,眼睛也亮晶晶的。
“可是我这个麻烦,显得大了一点呢。如果没有夏公子的话,这一切都像是虚妄的事情,我和倾城终归是来送死的,算是缘分么?”
夏诺想到了霍冰芙。
自己不从白羊城过,不在那个时间点,遇到了正好她当街跑马的事情的话,那个女子还会不会出现呢?
可能会,可能不会。
既然遇上了。
“是缘分吧。”
那就是缘分。
宁琅笑了笑。
“给夏公子添了很多麻烦,是真心觉得歉疚的,那段时间我自己的倔强和不自量力的想法,也让公子很头疼吧?”
夏诺摇了摇头。
“头疼到不至于,不过你知道是不自量力的,那就行。以后别做这种事情就好,何尝不是给你和我都上了一课呢?”
宁琅这次笑的很孤单,很寂寥。
“可是我……好像没以后了呢,夏公子。”
听到这句话。
夏诺愣了愣,被月光覆盖的俊秀的脸庞,猝然有些暗淡下来。
眼睛低垂了一些。
有所预感的,嘴唇抿了抿,喉咙可见的滚动了一下。
最终还是开口。
“那颗珠子,是你拿了么。”
宁琅牵扯开嘴角。
点了点头。
“恩,那叫做蟠珠。是我家从很久的时候,就流传下来的东西。我曾经小时候见到过一次,也问过爹爹。爹那时候总说和我没关系,好像也在犹豫是不是要彻底藏起他,没想到还是被我两位兄长得到了。”
“那珠子挺神奇的。”
宁琅点了点头。
“从嫁出去之后,我就会老是想到这颗蟠珠,也花了一些时间去了解。才知道,这颗珠子除了好看,价值连城之外,还有隐秘的效果。类似于传国玉玺,圣贤传世的那些物件一样,可以存下气运,佩戴起来,或者是使用的话,效果很显著呢。没有想到,他们用来试图将整个宁家的千秋万代都挥霍一空……”
说完这句话。
宁琅的脸更显消沉。
声线更显清幽。
“所以……我拿走蟠珠的时候,公子就知道我要干嘛了么?”
夏诺摇了摇头。
“我还不清楚,但是今天你跟我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实在太明显了。想装傻好像都不可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的确是有些难以理解。”
宁琅点了点头。
带点怅然的说道。
“恩,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啊,夏公子认为现在的宁家茶庄还有什么挽救的余地么?”
夏诺很坦然的摇了摇头。
的确没有,神仙难救。
这样的一桩丑闻传出去,几乎将宁家世世代代的努力和声名毁于一旦,再怎么和宁祁宁棠撇清关系,都没有用。
“就算是这样,带着倾城回去就好,你一个女人,老是想把一切都抗在肩上干什么?”
夏诺的话,让宁琅的眸子稍微亮了些。
“你的话……和我相公真的很像呢。他总说,我们两个人带上倾城,没有必要开一个茶园,做那么多琐事,相夫教子,安安分分,享受就好了,操心太多自己太累。但是啊……这么久了,我还是变不了。我总是希望去做些什么的。而且公子应该清楚,如果要重振什么的话……我做不到了,能做到的,只有倾城。我算是舔柴加火,不做这些努力不放心呢。”
听着宁琅轻描淡写的话。
夏诺感觉胸口闷闷的。
话是轻描淡写没错,但是背后的深意……太过沉重了。
来到这个世界,侠义畅快的体验不少没错,但是也不缺乏沉重,比如戚夕,比如现在的宁琅。
她们都太冷静,她们都太勇敢,她们都太执着。
“我……不想活到最后变成我兄长一样的下场。利欲熏心,被什么蒙蔽,最终做出伤害亲人的事情……我的确……对自己没有信心了呢。太畏惧了,太胆小了,连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都被剥削的一点都不剩。这些……公子你不懂吧?毕竟,你以后会是大侠的……”
听到这句话。
夏诺显得自嘲的笑了笑。
“眼前人都救不下来,我算个屁大侠。”
宁琅这一刻眉眼温柔。
“但是你的确拯救了我和倾城这些日子的美好呢。这些我自顾自的,妇道人家的选择。不用放在心上。”
夏诺动了动嘴唇。
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眼中只有那明月,显得冷清寂寥。
宁琅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说。
“夏公子,我还想拜托你最后一件事情。”
夏诺很清楚,对方要说的是什么。
即使胸口堵塞,还是点了点头。
“你说。”
宁琅望着头顶的明月,一张张熟悉的面庞,仿佛都能在月亮里见到。
“倾城……就麻烦夏公子了。”
夏诺转过头看着此时对月,好像比月亮还要皎洁的宁琅。
“不送她回去么?”
宁琅摇了摇头,转过脸来,对着夏诺,笑出了很完美的笑颜。
隐喻不多,释然更重。
“马峮已经答应我,回离水州去帮我管理那片茶园,我告诉他,那些产业,名字都换上了倾城的名字。而且倾城留在那里,是没有用的。就麻烦夏公子带她去你认为合适的地方,除了夏公子所在的地方。毕竟……你这样的少年老是在她身边,再坚强的女孩子都会软弱的。这是我的切身感受喔。”
夏诺难得的脸红了一下。
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所以你一定要做这个决定?要知道,倾城她……还小。”
宁琅又将脑袋放在了膝盖上。
眼睛微红。
“倾城……怎么会放得下啊。但是夏公子你要清楚,做娘亲的,总是会想她们的未来的……我有点自私,说实话。我自私到……只想去见如尘。我自私到,愿意抛弃倾城,为了那光明的未来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放弃我的现在。其实啊……我只是找不到生活下去的意义了。看着大哥二哥走向那样的道路,看着这偌大的残局,看着逐渐凋零的宁家茶庄,太累了……太累了,已经耗费了我所有的耐心和勇气了,我……真的很想如尘。”
絮絮叨叨。
说着说着。
眼泪都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宁琅任由泪水顺着脸颊,微微沾湿膝盖上的衣衫。
被风吹的眼睛生疼,也没办法停下。
夏诺看着她肩膀微微颤抖的样子。
轻叹口气,稍微靠近了一些。
“没必要非要这样的。”
宁琅倔强的,任由泪痕密集起来。
摇了摇头。
“很多事情没有必要,但是必须要有人去做。倾城,以后会比谁都幸福,她会比谁都坚强,即使……会有些恨我吧?恨我这个真的很自私,不想再累下去的娘亲。好啦,这是我最后的倔强了,公子与其要劝慰我,不如……借个肩头给我靠靠好吗?”
夏诺终于不再多话。
即使胸口的酸涩更多。
很少时候,夏诺会有这样的无力感。
可以杀魔头,可以挥刀断流水。
却不能干涉这个女子的选择。
荒唐的选择。
他无法理解的选择。
他只能再凑过去一些,一言不发。
任由女子将脑袋靠在自己的肩头上。
听着她在月光下轻声的,带着一点憧憬的说。
“公子,我刚嫁出去的时候,很想家。老是会偷偷哭鼻子,那时候就喜欢和自家相公坐在一起,听着他说些故事,唱唱家乡的小曲子,一下啊,我就忘了哭。你知道为什么?因为相公实在唱的太难听了,让我老是笑,忘了哭。所以即使公子的肩头真的很可靠,但是……我心里只放得下一个柳如尘了。我很想他,真的很想他。公子能不能唱首家乡的小曲子呢,随便唱,算是我最后的愿望,行么?”
夏诺听着对方的话。
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清香。
却没有办法心猿意马。
反而鼻子有些堵塞。
有些难过。
这时候的难过是真心的。
即使夏诺可以自信的说,自己绝对不喜欢这个女子。
尤其是她不听人劝慰的做事风格,还让自己有些恼怒。
但是,他是难过的。
夏诺想了很久。
有一个旋律,环绕在脑海。
从小听到大,只觉得朗朗上口。
却没想到,这一刻,竟然涌上心头。
终于缓缓开口。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宁琅没有因为少年略显紧张略显干巴巴的嗓音笑出来。
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颗明晃晃的珠子。
轻轻的捧在胸口。
看着月光。
听着少年拙劣的唱着歌。
“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当蟠珠微微散发光芒,愈加旺盛之际。
宁琅眼前一片灿烂。
她终于看到了,开满了花的花园。
有一个女孩子,她会长大。
会碰上心上人,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很幸福,她笑的很开心。
有一个男子,丰神俊朗。
负手在背后,腰间配着一把刀,站在一旁,有说有笑。
她宁琅不再是那个坐在房间内,透过窗口,不能踏出一步的梦中人。
她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很久不见的男子温润的嗓音。
“琅儿。”
宁琅笑着抬头,看着那张自己熟悉的,儒雅的面庞。
看着他伸出的手掌。
笑着说。
“你来了啊……”
儒雅男子笑容满面。
淡淡清风,温暖可靠。
“恩,来,一起走吧。”
宁琅握住他的手,站起身来。
仿佛回到了很年轻的时候,第一次看见这个男子。
自己在他面前,摔了个屁蹲,也是这样被他扶起来。
“我们去哪?”
柳如尘牵着宁琅的手。
走过山丘,走过海川,走过朗朗明月,走过灿烂的花园。
走过旁边的茶田。
走过那一对,言笑晏晏的男女。
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有神采。
轻声道。
“去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好吗?”
宁琅笑的很开心,像个孩子一样,心都暖烘烘的呢。
也如孩子,天真浪漫。
扬起明媚的脸来。
“就像你提亲时我的回答一样……好。”
看着女子,仿佛睡着了一样,在自己的怀中。
夏诺抬起头来。
不知不觉,鼻子有点酸,眼里有点满眶而溢的感觉。
他看着女子怀里不再发亮的蟠珠。
声线沙哑的,唱完最后一句。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宁琅的气运山河。
全都交付与蟠珠之中。
全部……
无比温柔的,留给了那个女孩子。
她叫倾城。
那就留给她,倾国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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