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追向那辆车的,只有尹珞和迦冥两人。
伊芙诺根本就没注意到什么车,从恢复光明的那刻起,他眼里只有一个地方。
政府大楼。
他要去找山原北。
他没有忘记,第一次独闯赤湖基地时,是山原北帮他捡回了一条命。
当初能救活他,现在一定也能救回露露。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是个该死的人,何尝不知自己手上沾满了罪恶,可是,就连他这样的人,都能活下来……
露露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死去?
怎么可能?
他抱着莎露安起身的动作有些急,差点没站住,树汁带来的虚弱还未散尽,强行冲破地底空间,已经消耗了他大部分力气。
可还没等他飞离地面,就觉得世界一暗,大块的水泥遮蔽了头顶的阳光——
阴影在无限放大,朝着他劈头盖脸地砸下!
不能让露露再受伤!
这是伊芙诺的第一反应。
他不得不放弃飞行,调动全部力量去防御,石块在无形的空气墙外被震了个粉碎,簌簌散落在地面。
伊芙诺的视线终于落在前方持剑的韦布身上。
“滚。”
他开口发出的声音干涩难听得过分,像是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喉咙。
“要是耽误了露露的救治,我就要你偿命。”
“我偿命?!”
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话,韦布被气笑了,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该偿命的是你,伊芙诺!是你害死了你妹妹!”
伊芙诺的脸色瞬间变了:“我让你滚!”
从他眼底骤然迸发的杀意,凛冽得令韦布心惊,连忙在身周幻化铠甲,可风刃的速度明显比他更快——
下一刻,无数血花在他身上绽开!
韦布嗓子内翻涌上一股血气,身躯摇晃两下,重重跪在了地上。
在战场上,只要还有最后一口气,就绝不能轻易倒下——这样的信念,使他用仅剩的力气死死抓住剑柄,硬是靠石剑抵地支住了上半身。
伊芙诺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继续攻击,只是抱着莎露安,径直越过韦布,一步一步朝大楼的方向走去。
方才这番纠缠,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精力,就连这样简单的行走,都是在靠执念撑着,根本无法再飞行,更何况,还带着另一个人。
不,其实和怀中的人无关,她轻得令伊芙诺心慌,他甚至希望能更重一点。
现在这轻飘飘的重量,让他想起了露露刚出生的时候,七岁的他在医院里,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抱着她。
除了医生,他是第一个抱她的人。
他还记得那时的感觉,除了妹妹降生的喜悦,就是莫名地,从心底某个角落涌上的……惶恐。
她太柔软,太弱小,好像随时都可以轻易地被抹杀。
这是他的至亲。
是需要他倾尽一切去守护的,幼小的生命。
是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忽略了这点?
是看着露露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的过程中吗?
所以,韦布的那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他。
他错了,一直以来都错了。
他总以为,只要他能活着,以后总有大把时间去陪在露露身边,去实现她的愿望,却从未想过,先离开的那个人,会是她……
他早该像现在这般,把她捧在怀里,寸步不离地守着,才对……
这时,伊芙诺听见身后的韦布喘着粗气开口了。
却不是在和他说话。
“希维尔,你在那干什么?”
……
被韦布突然点名的希维尔,猛地收回注视着黑车的视线,转过头来。
从回到地面上,他就一直站在那里。
迦冥的喊声他听见了,也想到了车内会是凶手。而且,能操纵植物的地属性异能者,很可能与本家的屠杀有关——
这一想法,使希维尔跟着追上去的冲动更加强烈,然而,他的脚才迈出去,又停下了。
他留意到,军方的队列就横在视野尽头的道路上。
就算追过去……
又能怎样呢?
他们现在是特别部队的成员,军方要怎么处理,都轮不到他们干涉。
在军方面前杀人太不明智,若是车内的人被击毙,结果是一样的,没必要去承担违反军纪的风险;若是扣押,就不如先确认对方的身份,事后再找时机报仇。
可话虽如此,他不确定自己能保持冷静——等到和凶手面对面的那一刻,他的愤怒和恨意,只会比现在更加汹涌。
所以,跟去不仅没有帮助,反倒可能搅乱局面。
想到这,他本已经退了回来,可紧接着又意识到,得去提醒一下尹珞和迦冥,别起冲突才行。
但这想法也只维持了一瞬。
他们……会听这样的劝告吗?
他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再选择上前。
恐怕劝了也没用,不管是哪一个,都是热血上头就不管不顾的家伙。只有他,到了这种时候,还能用理智去思考,去权衡——
希维尔心底突然涌上一阵莫大的讽刺感。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只有他……
居然……还在权衡利弊啊。
哪怕面对害死莎露安的凶手,面对杀父仇人,都不能让他冲动一回么?
口口声声说要亲手为父亲报仇,却想着仇人死在军队手上也一样;韦布阻止他们从地底出来时,他居然还有脸说,这样会令莎露安寒心……
他给自己的理由是怕失控,但其实在场的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已经失控了。
他到底,在怕什么?
怕……犯错吗?
「——你记住,绝不能感情用事,冲动会毁了一个英明的决策者。」
——父亲曾说过的话,不期然地在他脑海响起。
「无论何时,要用头脑去想,依靠理智,而不是本能。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在利益最大化的基础上,尽量规避风险,就不会出错。」
这是他一直深信不疑的道理。
可是,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厌恶这份理智——
希维尔呆呆地望着前方,早已将他远远甩在身后的那两道背影。
在疾驰的越野车后头疯狂追逐,怎么看都是透着傻气的。
然而,眼前这一幕,在他胸口引出的复杂情绪中,最强烈的一种,叫羡慕。
他羡慕那副可以不顾一切奔跑上前的模样。
羡慕着,他做不到的那种傻……
“希维尔,你在那干什么?”
就在这时,韦布的声音惊醒了他。
希维尔连忙道歉:“对不起,我……”
“优柔寡断,不是战场上该有的行为。”韦布不客气地打断他,“更不是战场上该有的眼神。”
希维尔怔住了。
他并不知道,他眼底的飘忽不定,早已出卖了他的内心。
“待在原地,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想法可以有千万种,但,路只能走一条。”
韦布边说,边借手中石剑的支撑,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难道你想寻找万全之路?我告诉你,没有那种东西。”
希维尔这才留意到,韦布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外翻的皮肉触目惊心,个别伤口下甚至隐约看得见白骨,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会有新的血液随之涌出。
他忙上去扶:“韦布老师,你的伤……”
“不碍事,都是皮肉伤。”
虽然这样说着,像是电影慢动作的起身速度,和韦布额前滚落的汗水,足以看出这有多艰难。
但他咬着牙从口中挤出的话语,依旧掷地有声。
“想得多,是你的优点,也是致命的弱点。”
他终于勉强站直了,目光落在希维尔脸上。
那是全然不含迷惘的,燃烧着觉悟的眼神——拥有这种眼神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会令人觉得他是一名战士。
“选择永远伴随着失去,什么都想要,就什么都得不到。我言尽于此,你自己考虑吧。”
他不再管发愣的希维尔,缓缓举起石剑,朝着伊芙诺的背后,用力甩了出去!
离开他手心的瞬间,那把剑仿佛有了灵魂,开始疯狂地吸附着沿途地面的砂石——
原本光滑的剑身上,飞快地衍伸出数道利爪般的长钩,直直逼近伊芙诺所在的方位!
……
韦布伤得那么重还对他出手,是伊芙诺没想到的。
等他注意到身后的呼啸风声,已经晚了,虚弱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允许他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闪避——
“咣!”
石钩被无形的屏障弹开了。
虽然及时架起的空气墙拦下了攻击,但如此透支使用力量,加上巨大的冲击力,也使伊芙诺的眼前一黑,险些倒在地上。
可那石剑动作未停,反而调转朝上飞去!
抵达伊芙诺头顶上空时,所有的长钩在一瞬间延展开来,凶残地刺向地面!
大地都颤抖了一瞬,石钩尖端在他身周深深地扎进水泥里,形成一座巨大鸟笼的形状。
他被困住了。
伊芙诺猛地回头,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韦布,准备再一次发动攻击——不同于先前发泄般的行为,这一次,他是真的打算要了韦布的命!
只要韦布死了,他的能力自然会随之消失。
妨碍他救露露的人,都该死!
然而——
他的攻击没能实现。
蓦地横入视野的,铺天盖地的火焰,在一瞬间阻隔了他的视线。
汹涌热浪近在咫尺,火舌迅速蔓延上他的裤角,并且还在不断攀升!
幸亏他还未出手,先前用于防御的空气屏障还在,否则现在,恐怕他整个人都被火苗吞噬了。
他顾不上腿部的灼痛,慌忙扩张防御范围,将怀中的少女安置在火焰触不到的地方,才手忙脚乱地弄灭身上的火。
“看来,我还是没抓好时机呐。”
希维尔从火焰一侧徐徐走出。
“虽然预估到了你的出手会比平时慢,但没想到,会慢这么多。”
“为什么连你都来妨碍我?”伊芙诺咬牙切齿地看着他,“露露也是你妹妹!”
“用不着你提醒。”
希维尔的左手插在衣兜里,神情和语气都十分平静。
平静得令伊芙诺有点不适应。
不知为何,眼前的希维尔,和他记忆中的模样,有哪里……不太一样。
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弟弟是这样陌生。
“我这辈子都会记得,有过这样一个妹妹。”
希维尔低声说着,左手紧紧攥住口袋中那根粉色的发带,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那是莎露安曾经系在他手腕上的发带。
“可是,她已经回不来了。回不来的人……除了作为别人活下去的理由,就没有其他价值了。”
直到这时,伊芙诺才终于看出了端倪。
是眼睛。
与他对视的那双湛蓝眼眸里,不见了时常闪出的踌躇。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从未有过的坚定,甚至坚定得有些冰冷。
“尸体没有价值,但如果能拖累你,那就是价值。”
这就是希维尔的选择。
方才的短短数秒,希维尔想了很多,最终,他选择了遵从理智,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理智。
眼下的二哥只是强弩之末,想要结束这一切,最好的方式,就是趁机追击,一鼓作气杀了他。
更何况,为了保护怀中的莎露安,二哥根本不敢放开了打。
越是理智的,利益最大化的决策,就越显得冷酷无情——
哪怕需要暂时放过凶手,哪怕要利用尸骨未寒的莎露安。
哪怕他的胸口在揪心地疼痛,比指甲嵌入的左手掌心还要痛上无数倍,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是希维尔。
是猎杀者的主事人,父亲钦定的未来家主。
他的路,注定要在泥泞和鲜血中前行。
最黑暗的,最肮脏的,最沉重的,都由他一肩扛起,才能让他身边的人,更自由地去追逐他们想要的光。
他背负着的……是许多人的期望和信赖啊。
“不愧是法里埃的儿子。”
伊芙诺的声音充满嘲讽。
听到这话,希维尔的神情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了自然:“我们可是同一个父亲,二哥。”
“那是你父亲,不是我的。”
火龙依旧在无形的墙壁外侧拼命冲撞着,伊芙诺的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充斥着血丝的双眼内现出恨意。
“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哥,但敌对这条路,是你选的。”
“呵……你可真是你父亲的好儿子啊,希维尔。”
伊芙诺轻蔑地嗤笑了声。
“不管多亲近的人,只要挡了你的路,说杀就杀,是不是?”
他的视线在四处寻觅着什么,最后落在尹珞和迦冥遥远的背影上。
“就算是他们,也一样吧?”
“不会。”
希维尔的眼底掠过一抹坚毅。
“我不会,让他们挡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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