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没有要否定的意思。”希维尔微笑,“恰好相反,我觉得这说法很有趣,只是暂时还无法将这个理论和相关记载联系起来。如果可以,能再说得详细点吗?”
“「死神的礼物」,描述的是现象,而不是原因。其本质不是看见死亡这件事,而是由此带来的,对生命本身的感触。”
韦布说着,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来聊聊吧。在听我提起死亡这件事情时,你们想起的,是谁,在何时何地,见证了一个生命逝去的你们,当时在思考些什么?”
“真是敏感的课堂讨论话题。”尹珞小声嘀咕了句。
她可完全不想在人前讲这种感想。
“想要变强,就必须直面你们的内心。遮遮掩掩,刻意回避,是无法进步的。”
韦布抬起的手在空中游移片刻,最后指向了迦冥。
“就你吧,你来说说。”
尹珞一愣。
某种意义上……韦布还真会挑人啊。
迦冥也明显地稍怔了下,微微张了张嘴,却没出声,只是头低了点,视线落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上。
见他半天没说话,韦布追问:“很难回答吗?”
“要不,换个人问吧。”坐在他右手旁的希维尔帮他打圆场,“他来我们家的时候,就已经是适格者了。太久远的事情,忘了也说不定。”
“我问的是他。”
韦布的语气没有情绪,却有效地把希维尔噎了回去。
“你指的是,获得能力之前,见过的死亡吧。”
迦冥还是开口了。
“我以前,住在埃塞边境的贫民区。”
“那是哪儿?”方烨问。
他不是唯一想问的人,希维尔和樱奈也是一副迷惑的神情。
“我爸妈去埃塞边境旅游过。”尹珞回想了下,“那里好像有个地方,叫……”
“费利。”
迦冥淡漠的声线和她说出口的词汇重叠在一起。
……
费利区。
严格来说,那里甚至不算一个区域。
以费利街为核心,连带周边几条街道,是普罗狄斯的城市规划中至今不曾涉足的地方。那里虽然临近海港,却和赤湖军事基地所在的荒野一样,过于起伏曲折的山峦硬是将其划离了繁华的海港经济区。
而一山之隔的,王朝时期遗留下来的费利街,在百年间渐渐成了经济和治安最糟糕的无法地带。
尹珞的爸妈喜欢到处乱跑,尤其喜欢钻些没人爱去的地方。他们对此的说法是,「只去看被大众认可追捧的东西,是起不到开阔眼界的作用的。」
那次费利之行,是他们口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旅行。
逃避追捕的犯罪者,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被子女抛弃的耄耋老者,没有亲人的孩童,失业的中年男人,年老色衰的妓女,无数的边缘人物充斥在边缘的费利区,用最难看也最拼命的方式生活着。
那是一个没有秩序,没有财产和人身安全的保障,永远都在某处上演着暴力和死亡的世界。
——迦冥他,居然是从那里出来的么?
“那里的居民,可能昨天还碰过面说过话,转天就横尸在街上。”迦冥的口吻像是在讲与他无关的事,“见了太多,所以记不清了。”
“总还有能想起来的吧。”韦布皱了皱眉,问。
“有,倒是有。”
他身体向后倚在靠背上,扬起脸看着天花板。
“当时,我认识一个小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们一般不问别人的名字。因为问了,也没什么意义,能不能再见面都不好说。”
“有时候运气好,会碰上从外头来的人,给我们食物和钱,那次我和她就遇见了,结果刚分开没多久,就有年龄大的男孩去抢她手上的食物,她不给,就被对方拿刀捅死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迦冥的声音在低低地回荡。
“当时我看见了,想过去帮她,但没来得及。那是我第一次……看着一个关系还算好的人,死在我面前。就觉得,和活着的辛苦比起来,死,真容易啊。”
希维尔却在这时突兀地开了口。
“可以继续进行了吧?”
他抬眼望向韦布,语气不冷不热地说。
尹珞莫名觉得,希维尔不太高兴,又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虽然听到这样的内容没有人会高兴得起来,但他似乎……是在,生气?
可是,他在气什么呢?
韦布方才也听得有点出神,此时如梦初醒,清了清嗓子:“那么,就像刚说过的……对不起,刚刚讲到哪里了?哦,对,死神的礼物。对死缺乏认识,就无法体会生的意义。社会化的实质,是去生物化,去个性化,但我们每个人,终归是自然的一部分,也终归是独立的个体。诚实地面对真正的自我,才能将这份力量发挥到最极致。”
他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缓缓扫过几人。
“我说这些,是想让你们理解,所谓情感究竟是什么。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渴望,不要压抑它,你是什么样的人,想追寻怎样的事物,有着怎样的感情,一定要对自己坦白。”
“说得好!”
方烨猛地一拍桌子,大吼,正在认真听讲的尹珞吓得一抖,用看怪物的眼神注视他。
“我不能压抑自己了,我现在就要出去!”
“……你要去哪?”
韦布也被方烨搞得一愣,下意识问道。
“遵从我的渴望!”
方烨腾地站起来,边往门口走边念叨:“我要回风袭帮,我再也不要在这个破宫殿里头关着了,一个个的都是什么人啊,凶巴巴的,还打不得骂不得,我早就受够了,还是兄弟们好……”
“哎——你回来!”
“方烨你冷静!”
众人慌忙纷纷上前拦住方烨,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方烨时常搭错的脑回路,韦布还不甚了解,只是呆呆地看着被往回拖还在拼命挣扎的方烨,竭力回想方才的教学中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我应该的确说的是……内心坦白……而不是立刻马上动身去做吧?”
……
安抚激动的方烨花掉了不少工夫,授课进度自然也耽搁了些。韦布的意思是先集中讲完所需理论,才能让事后的实战训练事半功倍,于是让大家先回别宫吃饭,下午两点回到这里继续。
方烨刚吃饱就朝卧室走:“我睡会去,困死了,一听课我就犯困。”
困?闹腾着要走的时候可完全没看出来。
腹诽归腹诽,尹珞其实也有点倦意,过量的晨跑使她一直都没什么精神。
“我也去睡觉。”迦冥放下餐具起身。
“喂。”
希维尔坐在原地唤了声,迦冥在门口停下了,却没回头。
“干什么?”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聊聊的吗?”
“没有。”
卧室门关上了。
尹珞在餐桌对面悄悄打量希维尔的脸色,就听见身旁樱奈问她:“咱们要不要也去睡一会?”
“啊……你先去睡吧,我一会就去。”
其实她也差不多吃饱了,只是有点在意——她早就注意到,从下课开始,直到刚才的简短交谈前,希维尔和迦冥两个人,一直都没有说话。
迦冥不说话很正常,希维尔不说话,那就很不正常了。
眼看樱奈也回了房间,客厅里只剩她和希维尔,她终于开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怎么了?是在生气吗?”
“没什么,只是……有点不爽罢了。”
“因为什么?”
“怎么说呢……他跟我一起生活了十年。”
希维尔的话像在答非所问。
“十年间,他一次都没有提起过,来我家之前的经历。”
“你没问过他吗?”
“当然问过。他刚来不久我就问过,他只告诉我,没什么好讲的。”
他的语气有些低落。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可是,最近我才逐渐发现,原来我……根本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之前他提到的那件事也是,那两个月,他突然就失踪了,开始我还以为是父亲让他去办事,但从来没有一下离开那么久过。等他回来之后,我问他去了哪里,他说,和我没关系。”
没关系……还真像迦冥会说的话呢。
“随便就能告诉别人的事情,却不肯告诉我。”他扯了扯嘴角,“这种感觉,真不痛快啊。”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可是,你现在说的这些,不也是应该去跟他本人讲的吗?”
似乎没想到尹珞会这样反问,希维尔的神情稍怔了下,随后笑得有些自嘲。
“怎么说得出口啊,这种事情。这么……矫情。”
“但你正在跟我说呀。”她笑笑,“也许,迦冥他,也是这么想的呐。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口。有些事,越是对着在意的人,知道对方听了会往心里去,就反而越讲不出,不是吗?”
希维尔沉默片刻:“好像,也有道理。”
“韦布是作为老师的身份在问他,他不回答不太合适。可你是他的朋友,是出于关心才问,明知道说出来会让你难过,倒不如不说。你就不要太放心上啦,像他这种脾气又臭又别扭的家伙,能直接说出来才……”
“说够了没有?很吵啊,你们。”
突然蹦出来的说话声吓得尹珞一抖,循着声音望去,见迦冥正冷着脸站在卧室门口。
……他该不会都听到了吧?
现在收回吐槽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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