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话 枫糖小镇
Episode 78 The Story behind the café
作为“枫糖小镇”的新主人,林霏原本是打算将这家位于蓟潭大学东门的咖啡馆转让出去的。
原因无它,这里是她的童年,那些和父亲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像烘焙好的咖啡豆一样装在不同标签的玻璃皿里,被前台鹅黄色的吊灯泡得肿胀,仿佛某种碎片,扎得她眼眶刺痛不已。
林霏是在泰晤士河畔的公寓里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的。那时,这个有着一头齐耳短发的高鼻子女孩刚刚通过伦敦国王学院的硕士学位答辩,正在电话里和国内的男友为鸡毛蒜皮吵得不可开交。远在北京的姑父却用微信发来了消息:
“小霏,你爹昨晚走了,脑卒中,北医三院,速回。”
所有的怒火在一瞬间熄灭成灰,林霏呆呆地望向窗外的钟楼。铁青色的泰晤士河仿佛一条巨型的炉灰传送带,阴沉着脸,将这座城市湿润而新鲜的余烬滚滚带出,从亨利八世到维多利亚,从雾都孤儿到荒原遗梦,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匆匆回国,在北京海淀昏黄的深秋里,她见到了父亲。干瘦的枯手僵直地耷拉在白布外,如同戈壁滩里风干成化石的胡杨。林霏向这只手传递着体温,咖啡豆熟悉的醇香萦绕鼻尖,却让她感到了一种异样的陌生。仿佛这只手从未将小时候迷路的自己从故宫高耸的深墙里带出过;仿佛这只手从未在那些焦急备考的深夜将一杯现磨的手冲咖啡端到她的电脑前;仿佛这只手,从来没有在她即将跨过首都机场T3航站楼的安检门时,将一包分成小袋的咖啡粉悄悄塞入女儿的行李。
灵堂之外,前来吊唁的亲戚刚刚扯下胸口的黑花就为遗产和保险赔偿金争得面红耳赤。林霏悄悄绕开了他们,独自遁出医院。她没有母亲,那个只存在于婚纱照上的女人,很早以前就因难产而去世。她从小就和父亲在京城相依为命。出国读书后,她又逐渐和小时的玩伴失去了联系。如今,父亲已去,她留在这个陌生家乡的牵挂,唯有男友。
坐上深夜公交,林霏独自来到男友的居所。两人都是彼此的初恋。还在景山学校上学的时候,她就已经习惯了他的后背、他的肩头、他的臂弯、还有他的薄唇。那是她抱着他在钓鱼台国宾馆银杏大道里一路骑行的金色深秋,是两人在后海滑冰场上紧紧依偎的雪色隆冬,更是出国前那个晚上,她和他第一次在床单上的辗转缠绵。
“霏,等你回国,我们结婚吧。”
“嗯。”
被窝里,他抚摸着她被汗水濡湿的发丝,呢喃低语。而林霏的回答,比她自己想象得要更短。
在男友家门前敲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应答,电话也一直是无人接听。林霏一人撑着伞,在寒风凄厉的雨夜里漫无目地徘徊。恍惚中,她看见了那个本该站在身边为自己打伞的男人。身形还是这样瘦削,就像黑夜里的一道闪电,顷刻间就抓住了林霏所有的目光。
她却不能像往日一样,冲过去和他拥吻在一起。
男友的怀里有了另一个女人。他搂着她,拧着她的鼻尖,说说笑笑,仿佛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初恋,是他在那个云雨之夜口口声声答应要娶的未婚妻。
所有的疑惑在瞬间贯通。林霏终于明白,为什么两个人经常在电话里为一点小事就撕破脸皮,他又为何逐渐忘却了两人所有的纪念日,对她所有的消息置之不理。
这场横亘数年的异国恋早已变成了永无终日的马拉松,两个人都累了。
“杰,分手吧。”
“嗯。”
几年来,他第一次像今天这样迅速地在微信里回复了她。男友的回答,比林霏想象得,要更长一些。
他有新欢,她成旧爱,皆大欢喜。
淋着冷雨回到灵堂,亲戚们依旧还在为遗产的分割唇枪舌剑。林霏做出了令所有人瞠目的决定,除了父亲在蓟大东门留下的门面,其余财产,任由其他人处置,自己不取分文。
这家门面原本是父亲亲自经营的咖啡馆。身为蓟大老教授的他,同时也是资深的手工咖啡爱好者。林霏是在店里听着父亲研磨咖啡豆的声音长大的。自己出国后,父亲因为身体的缘故,把店出租给了另一家连锁咖啡店经营,机器也全部换成了自动的咖啡机。
回国时租约刚刚到期,她原本打算将店面一起转让给租家。可父亲走后,不知为何,林霏发现自己开始害怕回家,害怕一个人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害怕进门时必须路过的父亲房间,害怕那台父亲亲手置办的挂钟在冰寒刺骨的雨夜发出声声嘶哑的鸣泣。
林霏这才明白,爱不过是一场疯狂至极的赌局。她输给了男友,输光了后半辈子的幸福;父亲输给了时间,赔掉的、却是自己的余生。
在爱的世界,不会有人去怜悯林霏这种败光一切的赌徒。
她选择收回咖啡馆。利用租家补交的租金,林霏将整家店装修一新,拜托在美洲出差的同学代购了父亲最喜欢的哥伦比亚咖啡豆。她将新店取名叫“枫糖小镇”,打算继续经营下去。只要咖啡还在这里飘香,父亲也许就能以另一种形式陪在自己身边。看着女儿每天在咖啡馆里接待来来往往的顾客,父亲也一定不会感到孤单吧。
受父亲熏陶,林霏的咖啡手艺也颇为精进。在英伦求学期间,她曾在伦敦历史悠久的咖啡厅Cafe in the crypt做过见习咖啡师。这家咖啡馆位于特拉法加广场,店主曾是侍奉伊丽莎白二世的宫廷咖啡师。林霏在这里懵懵懂懂地成长着,虽说不上像父亲那样专业,却也已是手工咖啡的半个行家。
即便如此,她一个人在“枫糖小镇”里身兼咖啡师、甜点师、服务员和收营员,也还是力不从心。不久前,林霏雇了几个蓟大的学生将招聘启事散发出去。她打算给自己找一位助手,为此不惜开出高薪。条件自然也很苛刻,必须熟练掌握各种咖啡的泡制方法,泡出的咖啡要有与众不同的特色,最重要的,是必须通过林霏亲自设计的考验。
林霏将面试分为了两部分。初试面向所有应聘者,由她本人出题考察。只有通过筛选的人才能进入复试的最终考核。
丰厚的薪金果然吸引了大批的求职者。林霏在枫糖小镇从天蒙蒙亮坐镇到傍晚乌鸦满天飞,刷掉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其中不乏星巴克和Costa的高级咖啡师。一天下来,林霏已经是口干舌燥,心中却没有一个可以进入复试的满意人选。
西沉的太阳给店里的圆木桌铺上最后一层蜜饯时,枫糖小镇迎来了最后一组应聘者。和前面西装革履的求职者不同,站在林霏面前的竟然是两位裙袂婉转的小姑娘。
“兰蓓儿小姐。”
林霏念出报名表上的名字。
“蓓儿在这里哟~!”
伴随着甜润的应答,一位翠眸灵动的少女背着手,蹦到林霏面前,格子裙在黑丝柔婉的双腿间微微荡漾。
这姑娘的发色是怎么回事,像披着满头的白雪一样… …
盯着少女摇曳腰间的银发,林霏不觉变得好奇。
眼睛也是,跟隔壁奶茶店的抹茶奶盖一个颜色。看样子不像是中国人,但普通话又说得这样流利,声音也像这孩子的肌肤一样,莹莹润润,富有光泽… …这样的女孩子,抱上去的感觉一定会和羽绒枕差不多吧。
忍住想要抚摸少女头顶的强烈冲动,林霏点点头,面向另一位女孩,
“凌珑小姐。”
“您好,店长。”
黑发双马尾的百褶裙女孩嫣然一笑,向林霏微微鞠躬。凌珑,人如其名,是个袖珍得如同洋娃娃一样的娇小姑娘。林霏估摸着兰蓓儿的身高也许刚刚一米六出头,而凌珑还要比少女矮上半个脑袋,黑眸凝萃间,却是和个头毫不相称的成熟。
“履历非常漂亮。”
林霏翻着凌珑装帧精美的简历,不时点头,
“巴黎丁香咖啡馆助理萃取师… …双偶咖啡厅一级甜点师… …花神咖啡馆首席咖啡师… …真是怀念以前在塞纳河边晒太阳的日子,法国人总是喜欢往杯子里没了命地加糖,不过花神的牛角包确实不错… …”
“如果搭配有午后两点的Caféaulait(欧蕾咖啡),您的下午时光会更加温润。”
凌珑撩了下垂在脑后的马尾,眉目生风,
“和一般的拿铁不同,花神独家的欧蕾总是将牛奶的温度控制得恰到好处,这样便能将咖啡豆的醇厚包裹在乳香的氤氲中。口感厚重而又不失鲜滑,味道馥郁却又富有层次,正如普列维尔先生笔下娓娓道来的抒情诗。我想,这才是法式咖啡最独特的魅力。”
“‘巴黎是地上一座城,地球是天上一颗星。‘”
林霏闭上眼,喃喃如呓,
“不愧是晋级过百瑞斯塔大赛的王牌咖啡师。不过,你还在巴黎高师上学吧,这才大二,以后店里忙起来我岂不是要再招一个人?”
“不用了,店长,我很清楚,贵店在昨天,今日和未来都只需要一名咖啡师,那就是我,也只能是我。”
丝毫不顾及旁边还有另一位姑娘,凌珑翘起嘴角,脚尖微点,俨然是胜券在握。
兰蓓儿被两人的对话绕得云里雾里。不过她还是意识到自己比身边这位竞争者落后了太多,手忙脚乱地将一张皱皱巴巴的羊皮纸递了过去:
“店长大人!!也请看看蓓儿的简历吧!!”
林霏接过兰蓓儿的简历,费了一番工夫才从上面歪歪扭扭的墨迹里认出字来。
圣、圣蒂斯安娜学院… …哪个国家的野鸡大学??还有二年级修习魔女是什么鬼,这家伙怎么不说自己是霍格沃茨出来的??工作经历… …“牧羊人”酒馆服务员… …校史陈列馆清洁工… …厕所打扫员… …怎么看都像是违反校规被罚做的打杂活儿… …最擅长地还是焦糖玛奇朵这种连意大利佬自己都爱吐槽的咖啡… …
尽管心里犯起嘀咕,林霏还是面带微笑地看完了能够辨认出的内容,把简历还给少女。
“好了,两位小姐。我已经知道了,你们都是非常优秀的咖啡师。”
她顿了顿,良心不安地扫了一眼兰蓓儿,
“欢迎你们申请枫糖小镇的助理咖啡师一职。如果二位准备妥当,我们就开始第一轮的面试吧。”
林霏侧过身,向两个女孩展示出吧台后琳琅满目的咖啡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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