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话 Episode 18
兰蓓儿很久没和亲人一起吃过饭了,一家人就这样围在木桌前,边吃边聊。只是迪夫和卡诺尔兄弟俩一会儿为个鸡腿争个不可开交,一会儿又用刀叉在桌子上抢得不亦乐乎,搞得安妮不得不频频放下餐具,分开缠斗在一起的两弟兄。
少女抚摸起不停咀嚼的嘴巴,饶有兴致地观看起两个弟弟的明争暗斗。毕竟在圣蒂斯安娜这样的自助餐厅里,同学们总是小心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唯恐引人注目破坏了自己的绅士淑女之名。
不过,有妈妈坐在身边,她的这次午餐注定不会平静。
“蓓儿,这是你罗伯特大叔新种的甘蓝,城里吃不到新鲜蔬菜,你多来点。”
“嗯嗯,谢谢妈妈!”
兰蓓儿赶忙道谢,盘子里堆起小山般的蔬菜。
“蓓儿!尝尝妈今年才做**酱,拌在通心粉上可好吃了!”
“好、好的!”
她慌忙应对,面条上又铺开厚厚的紫色酱汁。
“蓓儿!这现榨的菠菜汁你得喝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多补补以后怎么变个大姑娘嫁出去?”
不顾女儿拼命摇头,布伦特夫人站起身,将整整一埚的粘稠绿汁“咕噜噜”倒进兰蓓儿的碗里。一股混杂着草腥和芥末的浓烈气味扑鼻而来,少女捂着胸口,强忍住翻涌上来的胃液。
“你说这闺女,回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早知道让你爹到嘉诺去接接你,还盘这么重的东西,真不嫌折腾。”
看着女儿的盘子变成五颜六色的调色盘,布伦特夫人最终满意地坐回位置,摸起兰蓓儿的银发,
“圈里那几只母鸡也是,老早就养肥了,就等着你回家杀来吃,现在只有看明天了,也不知道威尔斯老头的水产铺还开不开,回头弄几斤花蛤和蛏子蒸给你吃吃… …”
身为主内一把手,劳拉.布伦特总是这样,把一切家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个年近半百的家庭农妇早已发福,腰身脂肪将身上的破布围裙撑得鼓鼓囊囊,就像她每次买菜回来的布袋。卵形脸蛋好像雨后晴空般层层堆云,本来就小如米粒的灰眼更被挤成一条窄缝。鼻翼周围的雀斑群,枯黄分叉的头发,以及糙似草纸的皮肤,就算是和女儿坐在一起,你也很难认出这个矮胖**的女人就是兰蓓儿的母亲。
事实上,少女的弟妹们都或多或少地继承了多少母亲的特点,四个人都是灰眸黄发,安妮的眼下也雀斑密布。唯独兰蓓儿,银发翠眸而又身形宛转,生在布伦特家里,倒像是雪花陨落凡尘。
而且,布伦特家的族系里,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法师。
不过在家里,兰蓓儿并没有感到自己有什么不同,每天照样和弟妹们嬉闹在一起,闯了祸同样被爸爸按在膝盖上打屁股。不管旁人如何议论,她从来都是作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平静生活。
虽然有时也会生出三角形的尖耳和毛茸茸的尾巴,虽然经常在梦里看到一个同样银发狐耳的女子,但兰蓓儿真正在乎的,唯有眼前和家人们幸福生活的当下。
“学校怎么样,没把咱宝贝闺女饿着吧?”
皱着眉头把女儿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布伦特夫人失望地发现,兰蓓儿苗条的身子并没有丝毫增胖的迹象。
“嗯… …吃得还不错…
…”
话题转向少女并不愿谈及的学校,她垂下头,夹紧身体,像乞怜的小狗。
“咱闺女是长大了,有出息了。”
梳理着女儿润泽的银发,布伦特夫人咧开嘴,眉目堆笑,
“神… …神踢死啥来者,你那学校?”
“圣蒂斯安娜… …”
“对,‘神踢死俺呐’,多厉害的学校!你看隔壁戈登他家的鬼混小子,折腾半天,连个省城学校都考不上。咱蓓儿多聪明,十三岁就到王都去上学了。好家伙,这可是王都啊,天子脚下!!多少富家老爷们在那儿!!咱蓓儿就去了… …”
母亲在一旁说得眉飞色舞,兰蓓儿脸上翻涌起滚烫的氤氲,如芒在背。
“… …而且,还是去学什么魔法,能把石头变成金子的稀奇玩意儿!我长这么大,就听说奥菲多的总督老爷是个法师,现在咱闺女也能变戏法了。蓓儿,哪天你空下来了,倒腾倒腾,我去把村子里的父老乡亲们全请过来,也给他们变变花样,给咱布伦特家长长脸!”
布伦特夫人的话像一根根鱼刺,扎入少女心中,针针见血。
她不知道怎么告诉母亲,自己已经被学校开除了。如今,在王都碰了一鼻子灰的少女回到家乡,本想在家庭的氛围中依偎取暖,却没想到真正来取暖的,却是整个家庭。
“小伙伴们咋样,没欺负咱蓓儿吧?”
“还好啦… …就是墨莉经常在房间里喷各种香水,搔首弄姿,怪臭美的… …”
还没说完,她的后颈突然被一颗横飞的小石子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少女叫出声来。
“怎么了?”
布伦特夫人关切发问。
“没… …没什么…
…”
兰蓓儿嘴上应付着母亲,扭头望向窗户,却发现屋外空无一人。
“那个… …妈妈…
…”
她怯生生地打断母亲,试图转移话题,
“爸爸去哪儿了?刚才… …一直没见着他… …”
“你爹呀。”
布伦特夫人站起来,给菲儿碗里舀上一勺菜汤,
“他到镇上拉酒去了,估计得赶上明天晚饭才能回来。最近几天那老头儿也是的,天天念叨,说你一走屋子里总缺了点啥,这回看你回来还不得乐呵死!”
“是吗,他老人家是想把蓓儿留下来在酒馆打杂吧… …”
少女埋头在盘子里扒拉着,仿佛烈日炙烤下的禾苗,
“老爹也够抠门的,酒馆开了这么久,也不肯雇个帮手。”
“前提是你得找得着年轻人过来搭手啊。”
布伦特夫人说着,又往卡诺尔盘里赶了一块茄子,
“现在的娃精得很,谁还想留在古德堡?一个二个都像蓓儿你一样往外跑。你看看这村子里,留下来都是些啥样的人?老得走不动的,小得站不起的,还有像我们这样穷得挪不动窝的,扒开这些,你看还有谁愿意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兰蓓儿撇撇嘴,了无兴致地叉起块没去皮的土豆。
见女儿没兴趣搭理,布伦特夫人索性不再发声,离开吱吱作响的木椅收拾起碗碟。趁妈妈不注意,安妮悄悄挪到兰蓓儿旁边,小声开口,
“那个… …姐姐…
…其实,爸爸也是想给家里多省点钱… …”
兰蓓儿轻叹口气,搂着妹妹,不发一言。
她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这个总爱在吧台闷声不吭擦着杯子的庄稼汉是古德堡村出了名的铁公鸡,当年兰蓓儿被圣蒂斯安娜录取时,差点去不成学校,就是因为父亲不愿负担在王都上学的高昂费用。
在学校非富即贵的同学中,少女每个月的生活费就像屋檐漏下的雨水般,寒酸得让人羞于启齿。每逢假期,囊中羞涩的兰蓓儿只好在学校的各个勤工俭学岗位间左右奔走,这才勉强维持住开支。
后来,就算兰蓓儿贵为魔法名校的学生,在方圆几十里的乡镇名声大噪,每次放假回家,父亲仍会板着脸把她押到酒馆端茶送水,不给一分报酬。要是她嚷嚷着提出半点抗议,这个七尺高的壮汉就会雷厉风行地收缴少女的魔杖,威胁第二天就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
默默嚼完盘中饭菜,自午饭结束,兰蓓儿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她知道父亲很早就想让自己辍学回家,好给他的酒馆做专职服务生。现在真正的开除通知正式下达,少女想起父亲得知这个消息的情境,心里像打翻了调味瓶似的,百味陈杂。
吃过饭,她来到碗橱前,想帮母亲洗洗碗。没想到布伦特夫人一个人搓洗着碟子,头也不抬,
“宝贝闺女好不容易才回来,怎么能做这些打杂的事?”
“放心好啦妈妈,这次蓓儿不会用魔法了!”
嘟嚷着小嘴,她的双手在裙间不住揉搓。上次回家,兰蓓儿一时兴起在洗碗时用上了去污咒,却念错咒语把满屋的碟盘炸个稀烂,逼得她到镇上打了整整一个春假的工才让全家人不再用脸盆吃饭。
“这倒没啥。”
布伦特夫人侧着脸,双手用力搓洗,水槽里银花四溅,
“妈是说——去看看你苏姐姐。”
翠瞳在瞬间收缩,兰蓓儿不觉伸出手,卷起鬓角垂下的银丝,粉唇翕动,
“是啊… …蓓儿,已经快半年没去看苏姐姐了… …”
“去给她坟上除除草吧。正好,里屋花瓶里有卡萨布兰卡——安妮,快拿上花和你姐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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