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话 Episode 10
雨点般的拳头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施泰德被瘦弱的少年打得皮青脸肿,却毫无招架之力——他的四肢被魔法术式牢牢栓在地上,纵然力拔千钧,也无可奈何。
至始至终,流枫冷漠的表情都没有过丝毫的波澜,仿佛只是在批阅学生的卷子般,抬起的右拳被三个加力术式层层嵌套,如冰雹般毫不留情地砸在这个七尺壮汉的脸上。
周围的骑警们看着队长被少年揍得叫苦不迭,却无一人敢上前救助。没有凡人敢招惹怒气磅礴的雪妖,尤其是流枫,这个在十七年前的战争中就背叛阿撒托斯和自己亲人,加入到璃曼珠麾下的冷血妖魔。
“如果不是璃曼珠,你在被我看到的这一刻就已经死了,蝼蚁。”
流枫揪住施泰德的衣领,面无表情的将他拎起,
“你对那孩子做的一切,我会百倍千倍地奉还与你,不管何时何地,无论谁人他物。”
“太子殿下… …不会放过你的… …给我记着… …”
尽管嘴已经肿成了煎糊的香肠,施泰德还是从血沫中挤出这几个字。
“‘太子殿下’?”
流枫的眉毛轻轻抬起,
“如果你还能活着见到他,帮我转达一句,十七年前没能杀掉他的父亲,不代表着现在,我还会这样轻易放过菲利克斯。”
将半死不活的骑警队长丢在一旁,流枫拢了拢斗篷,走向薇诺娜三人,
“薇诺娜.诺塔、墨莉.葛里高尔,这学期的德育评分全部清零,理论魔法学成绩做不及格处理,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将以约谈的形式通知你们的监护人。”
他淡淡地说完三人的处分,就像在布置家庭作业一般,
“至于你,兰蓓儿。”
少年转向少女,波澜不惊的金瞳隐约间,泛起浅色的涟漪,
“我认为,你很有必要考虑下收拾行李滚蛋的事情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摘下手套,轻轻按在兰蓓儿受伤的额头。萤火般的蓝光在他白皙的手指上温暖跳动,少女的伤口很快止血、愈合,连脸上残留的血迹也渐然消失。
三个女孩灰溜溜地被流枫押回学校。进入圣碑山的保护结界后,一直沉默着领头的流枫止住脚步,转身面向三人,
“洛塔,校长让我向你带句话。”
他漠然看向薇诺娜,仿佛这个女孩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她老人家对你今晚的表现很失望。如果有时间,校长希望你在明天下午亲自去她办公室一趟,好好谈谈。”
“可她什么也没告诉我!!”
薇诺娜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在朋友面前失态,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蓓儿被施泰德要挟… …如何对付死灵法术,怎样真正的战斗… …校长一点也没教给我!!”
“这些和校长去说,洛塔。”
流枫突然站到薇诺娜的面前,冷眼看着她,鼻尖相对,
“如果我是你,会抓住这不到六个小时的时间里回宿舍好好睡一觉。好好珍惜明天的毕业典礼发言,因为明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一个有过不及格经历的学生登台发言。所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明天典礼迟到我会直接把你们的学籍档案扔到炉火堆里。”
兰蓓儿耷拉着脑袋,夹着尾巴想和同伴们一起溜走,却被流枫冷冷叫住,
“你除外,兰蓓儿,和我去办公室。”
教务长的办公室位于学校主城堡西侧的高塔。兰蓓儿跟着流枫,穿行在夜色静谧的校园。一路上,银发少女和银发少年都不发一言,在灯火跃动下的石径上缄默前行,宛若平行在两个世界的陌路人。
很多人都说,从外表上看,流枫和兰蓓儿就像一对兄妹。同样婀娜纤柔的身形,同样涤荡风中的银发,甚至连走路的轻盈感也颇得几分神似。除了瞳色,流枫眸子中的金秋,如晚霞绝唱;蓓儿眼里的春色,似碧波荡漾。
除此之外,两个人最大的不同,决定了二者只能是形似却不可神同。
流枫是雪妖,这在萃琉璃的整个魔法界都是路人皆知的事实。原本这个生活在大陆极北之地的种族和人类就是世仇,再加上在战争中和魔皇阿撒托斯结为联盟,助纣为虐,在萃琉璃更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而流枫却在魔皇得势的时候背叛了自己的种族,加入璃曼珠领导的蔷薇十字会,不仅提供了大量情报,还在战斗中身先士卒,为击败魔皇立下汗马功劳。
所以,流枫后来获得了魔法界大部分元老的承认,顺利在人类聚落中定居下来,一步步爬到蔷薇十字会副会长的高位,还在圣蒂斯安娜学院任教,成为璃曼珠的左膀右臂。虽然许多人对流枫颇有微词,认为不能这样相信雪妖。但只要璃曼珠还保持着在萃琉璃魔法界无以伦比的影响力,就没有人敢公开反对流枫。
在刚刚入学的时候,兰蓓儿也曾因为自己的银发被怀疑过是雪妖,甚至因此遭到同学们的排挤。后来校长亲自对兰蓓儿的血液做了分析,证明了她是人类的事实。不过虽然外形如此相似,少女却私底下认为,流枫是所有老师中对她最不友好的那一个。
彼时,圣蒂斯安娜是不会在遥远的奥菲多省招生的。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少女为了能获得入学资格,瞒着父母只身一人坐了整整七天的蒸汽机车,来到王都参加学校的招生考试。所有面试老师中,反对得最激烈的就是流枫。几近辗转,少女成为了圣蒂斯安娜的学生,流枫就成了为难她次数最多的老师,每次上课都会点她起来回答问题,回答不出就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冷冷奚落她;课后留下,被罚扫过道、抄教材更是家常便饭。以致于只要是流枫上的课,同学们都会千方百计地把兰蓓儿骗到课堂,这样自己就能高枕无忧地好好补觉了。
不知为何,少女总觉得,流枫看她的眼睛里藏着一股莫名的仇恨。尽管入学前两人毫无瓜葛,尽管少女平时见到他都会躲着走。
“也许,你长得挺像流枫他前女友吧。睹物思人,人家正好把对前任的怨气撒在你身上了哈哈哈… …”
每次兰蓓儿抱着堆积如山的教材会宿舍拼命抄写时,墨莉都会一边卸着妆一边在她身边打趣。
而这回,在办公室里,少女不知道流枫会不会直接把一纸退学通知书糊到她脸上。
沿着盘旋的楼梯拾级而上,兰蓓儿跟着流枫来到城堡塔顶。然而,这里并没有门,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只有一堵灰白的砖墙,在诡魅扑闪的火炬下,无声挺立。
“退后。”
流枫向少女命令。从腰间抽出竹节似的白色短笛,他敲了敲砖墙,垂下头,低吟如歌,
“‘弱水三千,一瓢独饮。动如参商,不以言诠’。”
幽咽的吟唱,带着晚秋寒雨般的淡淡凄怨。面前的砖墙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翻转着折叠起来,发出石磨推动一样的回响。待到最后一粒尘埃落定脚边,一扇木门出现在两人眼前。
“进来。”
他推开木门,头也不回地跨入屋内。
兰蓓儿耷拉着脑袋,跟着流枫进入办公室。
和圣蒂斯安娜其他老师的办公室不同,流枫这间屋子的装潢洋溢着浓浓的异国风味:水墨绘就的樱树林在墙壁上随风摇曳,漾如花海;窗楹雕刻着纷繁云纹,将屋外的夜色装裱成一幅银月悬空图。书桌边还供着一个玲珑的神龛,红木鸟居下垂挂的风铃清越回响,仿佛灵狐跃动于竹林间的轻盈。檀木方桌,羽织坐垫,紫砂茶壶氤氲婆娑,青瓷香炉梵香袅绕,少女睁大眼,好奇打量四方,俨然还是那个在十三岁第一次来到王都的小姑娘。
“坐下。”
流枫毫不客气,将兰蓓儿按在木椅上。摘下巫师帽,卸去腰间叮当作响的长剑,他翘起腿坐在书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瑟瑟发抖的少女,金眸睥睨。
“如果以为我是请你来喝茶或叙旧的,那你最好还是先看看这个。”
他手指轻弹,一张羊皮纸从书桌上厚厚的一摞资料中飞出,像落叶般飘零到兰蓓儿面前,
“而且,我们之间也没什么旧可叙吧,兰蓓儿?”
少女不敢直视流枫冷若冰刃的目光,颤颤巍巍地捧起羊皮纸,发现这是自己的期末成绩报告单。
“我来给你解读一下,后进生。”
流枫在胸前叉起手,翕动的唇间,仿佛连空气也开始结冰,
“在你上学期的五门必修,七门选修中,四门课不及格。我的理论魔法学不说,魔导数理学、解析法阵学的笔试成绩全部不合格。要不是伦达尔心善放你一马,你连大陆风物学这种放水课也会挂掉。”
“可、可是,蓓儿明明已经很努力的说!”
少女嘟着嘴,小声争辩,
“为了考试,人家在房间里囤了好多甜甜圈!解算不出魔法术式就咬一口,差点把回家的路费都吃光了呢!”
“很遗憾,兰蓓儿,这个世界只看结果。”
流枫的脸就像石雕一样,毫无动态,
“作为圣蒂斯安娜的教务长和校长助理,我有义务提醒,你的成绩已经到了极度危险的地步。根据前年刚修订的校规,你只要在学校做出半点出格的举动,我就会马上开除你,把你踢下圣碑山。”
兰蓓儿半边脑袋缩入斗篷,手指绕起裙边的银发,哑然失声。
“不过,作为一个还有点资历的法师,我倒是有个建议。”
流枫探过身子,眯眼凝视起扭捏中的少女,
“你自己主动退学吧,兰蓓儿。”
“诶?!”
她惊诧抬头,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为、为、为什么呀?”
“这样,还算让你有个体面的离开方式。”
流枫从桌子上跳下,直逼发抖的少女,
“而且,实话告诉你,兰蓓儿,你没有魔法天赋,充其量是一个会耍点花招的小丫头,在萃琉璃,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父母为了把孩子送进这所学校争得头破血流,而留你这样的废物,只会白白占用他人资源。”
“可… …就算是这样…
…当年的入学考试成绩也是校长大人亲自承认,把蓓儿录取进来的呀!!”
流枫的眼睛突然变得如刀斩落樱般锐利,跨步上前,他双手撑住椅子扶手,俯身逼近少女,
“所以说,从一开始我就坚决反对你入学,兰蓓儿,你不配进入这所学校,不配在王都立足。你只适合待在奥菲多泥泞的乡下,以一介凡人之身,平静度过余生。这样有什么不好?!这样至少你还能拥有平静的生活!!为什么非要和魔法扯上关系?!你让在你家门前长眠的救命恩人怎么想?!”
“老师,你怎么知道家门前的墓里埋着蓓儿的救命恩人?”
少女惊愕地张嘴。小时候被白发魔女所救的故事,除了薇诺娜和墨莉,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便是校长。
嘴角不经意地抽搐一下,流枫直起身子,渐渐平复下眸中泛起的波澜。
“话就说到这,兰蓓儿。现在回答我,你到底退不退学?”
“不退!!”
这一次的少女,斩钉截铁,
“好不容易,蓓儿才一步步走出家乡,离开偏僻的乡下,在圣蒂斯安娜和大家相遇。虽然我知道自己很笨,也经常给朋友们惹麻烦。可是,至少在这里,蓓儿发现了自己生活的意义,有了崭新的梦想和前行的方向… …”
兰蓓儿攥紧手心,碧绿的眸子中,金石闪现,
“… …因为,蓓儿想成为… …让大家幸福的魔女… …这一刻的祈愿…
…无论何时,蓓儿都不会放弃!!”
意外自己看花了眼,少女在尽力吼出最后一句话的那刻看到,流枫冷萃冰霜的金眸,竟然闪现过流星过往般的泪影。
“让所有人… …都幸福… …”
他呢喃着,似笑非笑,
“好大的口气… …和她一样,都病得无可救药… …这是你给我的最后回答,对吗?”
兰蓓儿抓紧裙角,用力点头。
“那就滚吧,兰蓓儿,不要被我抓到任何违纪的行为。”
流枫转过身,雪色的茸尾在少女面前轻轻垂下,
“否则,我会亲手把你撵回老家,让你一辈子也走不出那个小乡村。”
在窗口,他目送着少女,直到她落魄的身影消失在校园苍茫的夜色中,才关紧窗户,一挥短笛,用无形的结界将办公室隔绝开来。
将斗篷挂在衣橱,他坐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画框。
这是十八年前,用定影魔法固定下的画面。画框里的流枫比现在年轻了许多。雪妖的衰老速度只有人类的一半。虽然已近不惑之年,流枫看上去更像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而画中的流枫,则完全只是一个孩子。
桃粉摇曳的山坡,他趴在木栏上;一个裙袂飘扬的狐耳女子笼着飞舞的雪发,静立身侧。两个人一起看着山脚下繁樱如海的古城,虽千风过尽,不言一语的二人,却似诉尽衷肠。
“她越来越像你了,总是这样一根筋地固执下去,让人放心不下。”
他伸出手,抚摸着画中的女子,屏息凝神,
“我们很快就能再会了吧,在那开遍曼陀罗的彼岸… …”
几滴泪珠落在画纸上,绽成晶莹的花瓣。流枫捧起画框,轻轻贴在脸颊,幽咽低吟,
“‘最后的最后,孤独的孩子终将找到他的伙伴。在世界的尽头,依然满目花开;在流浪的终点,依然风语如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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